蒙尘 第22章 暗流（6）

校长办公室的棕色皮质沙发因年代久远，表面变得斑驳；秦筱楠的手指抠进其中一块开裂的缝隙中，任由其中柔软但粗糙的黄色海绵摩擦着自己的指尖。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今天请二位家长来，也是出于对孩子身心健康的考虑。”校长的目光在两侧的家长之间游离着，慢悠悠补充道，“咱们学校是绝对不允许出现霸凌同学的现象的。”

宋璃的妈妈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发髻盘的一丝不苟，手中提着价值不菲的包包；看校长缓缓端起了茶杯，她清清嗓子道：“那我先表个态，我们家也是绝对不允许孩子做这种事的，她也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在学校跟谁有矛盾。那个...谁的妈妈，李晓楠是吧？”

秦筱楠皱着眉，心中不悦；但身边的母亲从走进办公室的一刻便显得那样卑微局促，一直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体，脸上也挂着略显讨好的笑意。

此时被叫道名字，母亲急忙应道：“哎哎，是，宋璃妈妈您说。”

“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两个孩子之间是不是有误会，您说呢？”宋璃妈妈上下打量了一番秦筱楠的妈妈，心里多了几分成算，说话时的姿态也愈发盛气凌人起来。

母亲将手搭在了秦筱楠后背，却始终未将目光投向她。

“对，啊...筱楠你说，是不是跟宋璃之间有什么误会？”

秦筱楠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逃离了母亲的抚摸：“没有误会，宋璃带头孤立霸凌我，造我的黄谣、诽谤我的个人名誉，我有证据！”

激烈的言辞让办公室的众人都皱了皱眉。

校长想到宋璃发的那些污言秽语，内心也是深深无奈——现在这些孩子，真是早熟的不成样子，而且头脑一热就什么都敢做，若是二中真的出了个因诽谤罪犯法的学生...

“筱楠啊，你先别着急，坐下慢慢说，”校长安抚着秦筱楠的情绪，又转向了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宋璃，语气严厉了起来，“你发的东西删除了吗？有没有被传播出去？”

宋璃捏紧手里的手机，咬着下唇小声道：“删了...但是有人转发了，不知道有没有传到校外。”

校长无奈地捏着眉心：“去把转发的学生找来...”

宋璃出去后，办公室内三个各怀心思的大人都沉默不语，各自看着空气中的某处不知想着什么；秦筱楠突然想起还不曾给母亲看过宋璃发的内容，急忙掏出手机，将截图界面递给母亲。

屏幕上不堪入目的文字，和秦筱楠嘟着嘴的可爱自拍形成了格格不入的对比；母亲看完便随手向右滑动，秦筱楠急忙想要阻止，却还是被接连翻了好几张相片。

大多都是在班级里拍的。

下课时教室里的打闹，同学抬起手遮挡着镜头，还有一张是代佳豪趴在桌子上睡觉，嘴角快要滴落口水...

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学校生活，来自一些顽皮心思的小小记录。

“妈，你怎么还翻我相册呢！”秦筱楠嗔怪着抢回手机，心中**领域被侵犯的不适感，让她显得急躁无比。

母亲却只注意到代佳豪的那张照片。近日来接二连三地见识到女儿和这个男生的联系，让母亲心中警铃大作，一切仿佛也说得通了。

他们一定是谈恋爱了，否则不至于叫他去家里、互发的消息中也有“亲亲抱抱”这种越界行为、甚至为了掩盖两个人的关系扯出“乱L”这种鬼话...

母亲霎时间怒不可遏；碍于外人在场，她狠狠剜了秦筱楠一眼，弯着的后背也更加矮了下去，身体微微发着抖。

女孩儿的青春期怎么会这么叛逆！？自己已经累到想要去死了，她就不能给自己省点心吗？

保不齐今天的事，又是秦筱楠跟那个小子搞的什么鬼名堂！

母亲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冲着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而发散，渐渐为自己构建出一个想象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唯独没有对女儿的信任。

“报告！”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宋璃慢慢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的代佳豪显得那样高大，本来空旷的办公室因为他的存在，倒显得有几分局促起来。

秦筱楠心中觉得有趣，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见到一只熟悉的熊，倒让她没那么紧张起来，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分笑意。

而这一点欣喜落在母亲眼中，却更成了坐实她罪过的证据。

代佳豪看了看屋内局势，立刻开始有条不紊讲起这些日子以来宋璃对秦筱楠的霸凌行为；他说得有理有据，却已经没有人在乎事情本身的真相了。

“同学，”宋璃妈妈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发言，“阿姨问你，明明知道这种话不应该放到网上，你为什么还转发呢？是想让事情进一步扩大吗？”

代佳豪转身对上她的眼神，毫不畏惧：“这就有点转移矛盾了吧？做错事的是宋璃，我顶多算个保存证据，你们还得感谢我呢。”

“你！”宋璃妈妈脸瞬间涨红，却也只能压着怒火，最终发泄在了一声不敢吭的宋璃身上；她狠狠拍了把宋璃的胳膊，意有所指地骂道：“事儿真多，小小年纪一肚子花花肠子！”

眼见场上谁也不让谁，校长只能转向看起来最好说话的苦主身上：“筱楠妈妈，你看今天这事...”

母亲站起身，微微欠了两下身子，赔着笑脸：“都是秦筱楠不懂事，这孩子最近总惹事，校长您多担待...”

后面的话秦筱楠已无心再听；她看着母亲点头哈腰的样子，和宋璃妈妈脸上瞬间涌现出的得意，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心里向死而生的那股勇敢，像个被针戳破了的气球，又一点点泄了下去。

秦筱楠曾在对世界的绝望中，想到母亲辛劳的身影，和她对自己全部的希冀；因此她强撑着，无论多么难过多么孤单，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哪怕...只为母亲最后的希望。

但如今，这点光灭了。

秦筱楠什么也没再说，悲凉的目光在母亲、校长、宋璃的身上一一滑过，最终落在了代佳豪表情凝重的脸上。

“我没什么可说的，只要宋璃同学以后不再继续为难我，这次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秦筱楠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在校长如释重负的眼神中，她径直向门口走去。

天大地大，但此时对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来说，她仿佛无枝可依。

最终代佳豪在操场找到了秦筱楠；她独自坐在观众席最后排的角落，年久失修的遮阳棚漏了一丝阳光在她脸上，她看上去像一只迷茫的白色蝴蝶。

代佳豪小心翼翼上前，又努力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将手中的果粒橙递给她：“你今儿都不用回去上课了，真爽。”

秦筱楠偏头看向他，薄薄的眼睑带着遮盖不住的嫣红：“那你怎么不上课？”

“来陪你，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嘛。”代佳豪打趣着，意料之中收获了秦筱楠的一个白眼，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音调也低了下来，“家长也有自己的考虑，你也别太难受了。”

秦筱楠没有接话；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着。

“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不幸运，生在这么麻烦的家庭里。”

“能上学，能衣食无忧的长大，已经算幸运的了！”代佳豪安慰着，目光却无意扫过秦筱楠踩在座位边缘的鞋子，已经很旧的运动鞋头有些开胶，豁开的鞋面与鞋底之间有道显眼的裂缝，周围发黄的劣质胶水预示着这双鞋低廉的价格。

这双鞋是秦筱楠五年级时母亲买给她的，在父母离婚那年，她的身高便停止了生长，鞋码也固定在了35码，这让母亲有些欣慰——这意味着又能省下一笔添置新衣服新鞋的花销。

除去家里亲戚送来的旧衣服，在别的小姑娘更换样式新颖的内搭、冬天有着能替换的不同颜色的羽绒服大衣外套、校裤下露出的匡威帆布鞋或是斯凯奇运动鞋的时候，秦筱楠只有她小学时，姨姨给买的一件粉色棉袄，和两双旧的发黄的杂牌运动鞋。

秦筱楠几乎不曾主动提及自己的家庭；代佳豪虽从蛛丝马迹中猜出几分她家并不幸福，却也对她的家境没有过多了解——她的活泼可爱，机灵又爱侃侃而谈，还有对他人不设防的善意...怎么看来都像是个无忧无虑，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女。

而这样的反差感与人生态度，让代佳豪瞬间感到自己上了头；此时面对着眼前小的像只猫咪的女孩儿，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秦筱楠。”

“嗯？”

代佳豪的嗓子中有些酸涩，心跳猛烈地像要从喉咙中蹦出来：“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漫长的安静让他以为秦筱楠会拒绝，虽在意料之中，他还是不免有些失望；若是她以后跟自己朋友都没得做...

“可以呀。”秦筱楠笑着，突然歪头看向他，“发什么呆，我说可以的，以后我就是你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