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箩满面春风地骑着小电驴来时,顾梦竺正坐在店门口剪砂糖桔上多余的绿叶。这几天终于有了冬日的冷冽,半空中浮荡着的星星点点的雨滴冻得人哆嗦。她每剪一阵便停下来,手塞进口袋里暖和一会儿,有人来了就抬头看看。
陈箩拎着一袋炒栗子跟人告别,等到车子走远后往袋子抓一把喊她伸手。顾梦竺听话照做,下一秒掌心便贴上了栗子的温热。栗肉香香甜甜,她吃了一会儿想起这俩分手时的黏糊劲儿,于是问起心里那憋了好久的疑问:
“箩姐啊,有件事想问你。”
“咩啊,问啦。”
“你同生哥点识嘎?”(怎么认识的)
栗子发出清脆的“咔”声,陈箩把褐膜解开后将其丢进嘴里嚼了两下:
“想知啊?”
“系啊!”
知道她在吊人胃口,顾梦竺识趣地做出一副求知欲极强的模样。陈箩拍拍大腿,抬头慢慢回想着:
“那天呢我在逛商场。你都知啦,我这人最中意去商场睇(看)那些漂亮包包、鞋啊、衫啦。结果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有只男仔时不时回头睇过来。我计后边有人嘛,就敢,随便咯。”
她耸了耸肩,像是在还原场景。
“反正我这个人没那么自恋,由细(小)到大,一封情书都没收过,掂(怎么)会有人专门睇我遮,所以我就继续行(走)咯。
“点知搭扶梯下楼时果只衰仔,我站得好好的,佢偏偏要走下来撞我,仲专门在停梯口回过来望喔!我当时真系鬼火冒,啊你只冚家产(脏话),食懵啊你眼盲冇望路。不过佢生得高高壮壮我打唔过哦,就放佢一马海阔天空啦。”(点知——谁知道,果只——这个,佢——他,吃傻了了你眼瞎不看路)
顾梦竺笑得双肩颤抖。
“点知,”她伸着食指晃了两下,“我落咗(下了)扶梯之后佢又一步三回头喔,我实在系忍唔住啦。我就大声喊。
“喂,叻(聪明的)仔,望咩望啊,没见过靓女啊?”
顾梦竺“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被呛到。
“不愧是你。”
陈箩对着空中那极为使劲的大拇指摆摆手:
“之后佢冲我笑哦,答我一声‘是啊,没见过’。啊,你绝对估唔(差不多)到我当时有几(多)高兴。”
她用双手捂住嘴巴,笑得往后倒了倒,“你知嘛,佢就敢定定果望住我双眼,话我靓喔。”(他就这么直直看着我双眼,说我漂亮)
“妖,冇眼睇。”(切,没眼看)
“诶,是你叫我讲的,不关我事。”
陈箩得意地咬了两口栗子,冲她嘚瑟。顾梦竺白她一眼,恨恨地咬着牙。
“那之后嘞?估唔到,生哥人高马大的,追起人来猛得似个变态喔。”
“之后?之后当然是佢请客食饭,算个赔罪。我哩,就顺便话卑佢知(告诉他),这样追女仔是不对的,系变态黎嘎(是变态来的)。”
她用胳膊肘推推她,“诶,讲点正经嘢(事)。”
“又来,你咩时候唔(什么时候不)讲正经嘢?”
“那个坐监哥仲(还)在你屋企(家)啊?你要养他几耐(多久)啊?”
顾梦竺无语了,这人又又又又给人起外号。
“冇理佢啦,仲嫌唔够啊,偏要等到你整副身家都着佢输埋?”(别理他啦,还嫌不够啊......都被他输光)
“你讲咩啊?”
她朝她丢了一颗栗子壳,然后抱着双腿将头埋进膝盖,闷闷出声:
“我又没有对他抱有希望。”
“小姐姐,你最好说到做到。”
陈箩搓了搓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起身后伸了个懒腰去拿围裙准备干活。顾梦竺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眼珠子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差不多快下班了,她把围裙收起来折好放进柜子里,正准备拎包走人,下一秒却接到了齐耀光的电话。
“帮我个忙,来游乐园好不好?地址我报给你。”
“什么忙?”
“你到了就知道了,来吧,求你了。”
顾梦竺的心情跟此时的天空一样,肉眼可见的不高兴。她已经很努力地避免与他之间的接触,现实却常常事与愿违,他总有理由与借口缠上去,而她也狠不下心,总是毫无长进地纵容着。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明明光滑到什么都没有,却觉得那里吸附着一条蚂蟥。蚂蟥源源不断地吸着血,她却因麻痹失去了知觉,又或者说,她是知道的,只是,她在等着那条手臂被吸干,最后痛快地将其斩断。
到了地方没看见人,顾梦竺抱着胸等在门外。晚高峰总是人多,她等着等着便不自觉地退到别处去,站在树荫底下注视着来往的人群。她像石狮子那样面无表情地发呆,而数不清的人如流水般抚过这块石头,最后连涟漪都未能荡起。似乎是灵魂被抽离出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并逐渐升起厌弃的心思。
“把桌子抬起来!抬好!走啊!你怎么那么笨!”
一个女人正抬着桌子,因孩子的姿势不对而大声呵斥着。小娃娃看起来才三四岁,安静得过分,面对母亲的怒气一句话也不敢辩解,低头默默调整着。
他有在哭吗?
顾梦竺在心里问着这句话,她看不清男孩的表情却觉得他可怜。胸口逐渐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然后不得不想起那个女人的好,因为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母亲当众大声呵斥过,在那些日子里,她也被短暂地爱着。可是爱,如果是通过比较才能得出来的结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因血缘关系而轻易拥有的爱,现在也被毫不留情地拿走了。细究起来,她总是这么矛盾地活着,怀念、愧疚却又憎恨。
挺好的。
她想了想,就这么转过身去走开了。她自私地不去为他说话,自私地不管不顾,自私地缩在一个小孩的壳子里冷眼旁观。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顶上的路灯很亮,她看过去,只觉得眼前有很多发光的圆圈,旁边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看得头晕目眩。
“喂!”
在一秒的瞬间,有人抓起了她的手臂,像石子打破了四面的玻璃,“啪”的一声把她从沉思中惊起。她怔怔地看着那只灼热的手,抬头望过去。
“找到你了。”
他好得意啊,笑得连牙齿都十分张扬。顾梦竺忘了反应,只是那么看着,直到他拉起她的手让她跟着走,她奋力挣扎了一下没能脱开,只能由着他去。
“要干什么?”
他回过头来冲她笑笑,像一只狡黠的草蛉,翠绿的翅膀在纤细的草叶上起伏,轻轻煽动着她脆弱的一颗心。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齐耀光把她带到游乐园门口前,那里有一对情侣在等着。男的有些不耐烦,举着棉花糖冲他喊:
“你说帮我值班我才答应你的,怎么搞得这么慢?”
“抱歉抱歉。”
男人看了两眼顾梦竺,用卡把闸门刷开,对她抬了抬下巴:
“进去吧。”
她有些愣神,不明所以。
“咋,不玩儿了?”
“不是不是,”齐耀光把人轻轻推进去,递给她一份包子和豆奶,然后朝她摆摆手,“好好玩,免费的。”
那对情侣也跟着进来,塞给她一张通票后自顾自地走开到了别处去。她在游乐园里看着站在闸门外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见他示意让她赶紧去玩,并讨好式地笑着时,她猛地转过身去,避开那个讨人厌的笑容。
她讨厌那份试图死灰复燃的感情,反反复复的,像温水一样麻痹着她脚底的神经。她宁愿自己永远是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这样天鹅折了翅膀被迫栖居在她身边时,她能够因为知道现实的残忍,永远不去做梦。她现在又开始做梦了,她永远学不会教训,哪怕已经学会掩盖脸红,却藏不住自作多情的心。顾梦竺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在肉里发疼。
她真的,讨厌无时无刻不在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是,永远朝她关闭着的游乐园头一次对她敞开了大门,她的心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走进去,去到旋转木马,去到海盗船,去到云霄飞车,去到那个犯了错的人身边。
有些人注定要重蹈覆辙,而她不幸就是其中一个。
顾梦竺叹出一口气,心情半是低落半是喜悦,好比炉子上架着的鸳鸯锅,一半沸腾一半平静。
坐划船的时候齐耀光给她发了短信,她吃着包子填肚子,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可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有左右led灯闪烁的游道中,她隐隐升起了期待。
“又怎么了?”
她依言到了摩天轮的闸门处,见他忙碌不停地给人检票,没有一只手能够闲着。
既然那么忙,给她发短信干嘛?
他头也不抬,只叫她赶快排队。
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虽然不爽,却还是乖乖照做。好不容易排到她了,齐耀光冲她眨眨眼,塞给她两块雪花酥。
“别人给的,我不爱吃。等会儿上了摩天轮,记得看窗外,记得看。”
“什么嘛,那么神秘。”
她手里握着两块糖,嘴上虽然嘀咕,心里却甜涩相交。非节假日的时间,加上已经很晚了,排到她时后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上来吧。顾梦竺疑惑地转过身,只见齐耀光背对着她,挡住要一同上来的几个游客,言辞恳切地说了几句。
“啊,是要请求朋友原谅吗?”
女孩们被他打动,纷纷答应等下一节车厢,时不时瞧瞧他的脸,再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彼此互相笑着,而她的脸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红。
车厢逐渐升起,顾梦竺俯视着越缩越小的人影,撕开了糖果嚼着。窗外的夜景一半黑一半亮,炽亮的灯火似山间的荧光,绿幽幽地迷人心房。她的眼眶逐渐红了,泪水慢慢地泌出来,低头哽咽的间隙,脑子为这一点点的用心变得有些混沌。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执着还是释然,童年固执的印记似乎也随着摩天轮的升起,如暗夜中的群山那般渐渐隐去。
“砰!”
夜空炸出一朵烟花,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燃放声。烟花的尾焰在夜空开出灿烂的满天星,而后迅速向下坠落。顾梦竺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一抖,急急忙忙拭了一把眼泪,朝玻璃窗看去。
他告诉过她,要往外看。
她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烟花,绚烂的火花下是危险与安全并存的感官刺激。空荡荡的车厢甚至给车内人造成了一种错觉:窗外绽放着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烟火。顾梦竺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别的,她都喜欢这份偏心,非常喜欢。
“嗨靓女,玩得开不开心?”
齐耀光没料到她会等在门口,他以为人早就回去了,想也不想就嘴贱了一句。
“还行,只不过,为什么是晚上?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顾梦竺搓搓手,吐出一口白气。
“唔好咩(不好吗)?晚上的游乐园不好玩?”
“也不是,挺好的。”
他插着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旁边,然后双手环臂撞了撞她的肩膀。
“听说有人结婚,计划今天晚上放烟花。我想,你坐摩天轮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他顿了一会儿,转过头问,“烟花好看吗?”
顾梦竺点点头,“还行。”
“你也知啦,这个游乐园月底会有烟火大会,到时候肯定靓到极点。我本来打算那天带你来睇(看),结果力强阿只扑街话(那个扑街说),你计(以为)拍片咩,一个人搭摩天轮,痴线咗啊(神经病)。节假日加上烟花,做鬼嘅(的)才给你行方便喔。
“所以我等了又等,算咗(了)再算,神算子终于算到今日,俾(给)你一场烟花。诶,我犀唔(不)犀利啊?”
“哇,好犀利啊。”
他怔了一怔,立马转过头看向她的眼睛,见她依旧那样笑着没有冷下脸,齐耀光知道,这人紧闭的心门已经松动了。顾梦竺搓了搓面颊,望向远处吵吵嚷嚷的车流人流,将冷空气吸进肺部震了震胸腔,终于开口:
“跟你讲件事。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摩天轮情有独钟?”
某人默默摇头。她没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小学的时候有次考了一百分,我爸说,等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坐摩天轮,算是奖励。于是我等啊等啊,从夏天等到冬天,从今年等到明年,什么都没等到。我总是期待着,下一个放假的日子到了,他就会带我去游乐园兑现他的承诺。可是他忘了,我也没有提过,因为我不敢,我赌不起。
“很多时候,把话再说一次只会让自己难堪。如果去期待,就会迎来失望,所以我选择,再也不期待。就这么活着,就好。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会懂这种事,它是不该发生的,可是没有办法,在那个年纪,我就是懂了。
“不用抱歉也不用说什么宽慰的话,我只是觉得,说出来挺好的,所以就说了。”
两人在十字路口旁安静站着,互相等着红灯变绿。天空开始冒起雨丝,夹杂着冷风扑在人的脸上逐渐生寒。顾梦竺揉了揉眼睛,而他盯着她的眼,目光灼灼。
“喂,冻唔冻啊?我脱件衫分你啦。”(冷不冷啊?衫——衣服)
“不用。”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厚实的衣服发出闷响,听得他脸色讪讪,“我穿得挺厚,多亏了早上的天气预报。”
齐耀光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
“哇真系(是),想英雄救美都唔(不)得。”
“多谢喔,不过我唔系番薯,我识(懂)得自己加衫啊。”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就被顶了两下。
“咁啊,那借件衫卑我啦,好冻啊。”(这样啊,那借件衣服给我啦,好冷啊)
顾梦竺噗嗤一笑,只是低头走,一点儿也不接他的茬。
“喂,借借啦,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