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竺准备去超市买一周的食材以及生活用品,齐耀光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要帮忙。她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随你”便不再理他,转身提包出门。
她到底还要生多久的气?
他盯着她的后背,皱起眉头思考着。
他不喜欢现在这种气氛,跟冷战没有区别,好像他只是个死皮赖脸的住客,而她是好心的房东,仅此而已。他好不容易住进来,不是为了这种仅此而已。
可是,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不明白。
最近的天气有些低沉,一副随时要落雨的样子,空气闷得厉害,压着人胸口呼吸不畅。他们在地下通道穿行着,其间不断有电动车打着喇叭从过道飞啸而过。一只红蜻蜓在壁面上撞来撞去,头晕眼花了都找不到出口。它慢坠下来的那一瞬,齐耀光眼疾手快,大掌一拢将飞虫揪住了。顾梦竺不太高兴,抱着手臂问他:
“你抓蜻蜓干嘛?它们是益虫,对人类好,不要伤害它。”
他被她语气中的冷漠刺到,心头堵得慌,稍微松了松手指,给掌心的蜻蜓留了点缝隙。
“我想把它带出去放生。”
“哦。”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连忙跟上去:
“我小时候都是跟蜻蜓玩的。不需要到农田,也不需要到山林,因为它们有翅膀,所以哪里都可以去。我没有可以一起玩的邻居,它们就是我的伙伴,每次快要下雨的时候,我家那边,漫天都是蜻蜓。如果我站在院子中间,它们会围住我,好像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被它们注视着,我就是它们的王。可是,到了最后,这些蜻蜓都会离开。”
他松开手,让手掌里的蜻蜓循着出口的亮光飞离。蜻蜓爬伏了一阵,接着扇动翅膀,毫不犹豫地飞向天空。它越飞越高,高到看不见了,齐耀光这才低下头。顾梦竺还是那副默不作声的样子。
“你好像,”他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想听。”
“嗯,觉得有点无聊。”
“那我不讲了。”
“哦。”
他们依旧在冷战,又或许,是他单方面地认为,他们在冷战,而她只当他是不得不应付了事的地痞流氓,迫不得已而忍耐着。可笑吧,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心却离得那么远。
仲不如去坐监。(还不如去坐牢)
齐耀光自嘲地笑着,低头用力踩了一脚灯下的影子。
难得的休假日,顾梦竺蹲在玄关处,将凉鞋塞进塑料袋里。她打算去海边干个兼职,赚一点小钱。最近天气不错,太阳很烈,海滩的游客一下子就多起来。群里有人在招保洁,去沙滩上捡捡垃圾,维护一下卫生。她粗略地看了一眼,钱似乎还不少,只是要起得早,于是想也不想就在群里报了名。她在门口窸窸窣窣闹出的动静引起他的注意,齐耀光连忙起身,揉了一下发蒙的双眼,迷迷瞪瞪地看着她。
“吵到你了?抱歉。”
他摇头:
“去哪里?”
“海边。”
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立马冲到洗手台洗了把脸,抢先一步出门。
“我也去。”
“我是去赚钱,不是去玩。”
“我想去。”
“你去了没钱。”
“那我也要去。”
顾梦竺直接不理他,拿上背包就走,齐耀光则仗着腿长的优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她虽然不爽,却也拿他没办法,她又没有限制别人人身自由的权利。他时不时看向她,女人的脸臭得很,路上甚至没给过他一个眼神。
被人漠视的感觉还真不爽。
他望向她因车厢行进而左右挪动的背影,有些委屈地下搭着眼。
她什么时候能原谅他呢?她会原谅他吗?
沙滩上挤满了游客,红红蓝蓝的遮阳伞到处摆着,男人裸着上半身前后走动,女人多数躲在遮阳伞下,少许的正往身上抹着防晒油,惬意地看向来来往往的人。齐耀光眯眼看着小孩们垒砌沙堡,顺手摸了摸脖颈后的热汗。才站了不多会儿,太阳便晒得那身皮火辣辣地疼。
“早叫你不要来了。你自己随意吧。”
顾梦竺戴上遮阳帽后瞥他一眼,两条冰袖将她的手臂遮得严严实实。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模样,像是在嘲讽他。她很快便转过身去找负责人报道,他除了站在原地等,别无选择。宽大的椰子叶在树顶上摇着,海边吹来了一点点咸腥的风,他稍微舒服地呼了一口气。
沙滩上的垃圾很多,顾梦竺每次都要弯腰去捡,腰一会儿便受不了地发酸。鞋子进了沙,她走的每一步都觉得硌,可她又不敢光着脚,沙子里碎玻璃多,加上海水里的细菌,说得危言耸听一点,很有可能会截肢。她现在可没有做手术的钱。旁人正大大咧咧地赤脚奔跑,顾梦竺猛地直起身,惊觉自己其实就是网上常说的那种人——过分悲观。
哪儿有什么危险,只有被恐惧到处裹住的人,好比她现在被裹得死紧的全身。
热到不行了,她停下来用冰袖擦汗,顺便喝了两口水。休息的间隙,她看见齐耀光也没闲着,徒手捡着沙子上的瓶瓶罐罐,两条已经白回来的手臂就这么大喇喇地展露在烈日底下,被晒得通红。
是他自己要来的,与她无关。
顾梦竺试图压下去心头的那股不安,别过眼去继续喝水。
半个多小时以后,见区域内的垃圾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在庇荫处停下,顺便观察起游客来。女人们穿上靓丽的泳装,自信地展现着自己的曲线。黑的褐的墨镜下是鲜艳的红唇,长发被风吹起又落下,在双肩上掩住些许洁白的肌肤。属于人的美丽在海边如浪潮般涨涌而至,她被这股热带风情迷住了眼,面带微笑地欣赏着。
浅海处,一位母亲正紧紧盯着玩水的孩子,双臂张得很开,随时要把人从水里捞起的架势。她看得眼涩,顶着阳光揉了揉眼睛。
是了,怎么会有妈妈不顾自己的孩子呢?
齐耀光捡着捡着便回头看她,见她不动于是顺着视线瞧过去,然后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哇,你使唔使咁咸湿啊?女的你也看?”(用不用那么好色)
“喂,我这叫欣赏人体的美,美,你懂吗?你一天到晚都只想些下三滥!捡你的垃圾啊!”
她被他说得羞恼,冲人龇牙咧嘴地反驳着。
他勾勾唇,有些得意:
“哦,你终于舍得理睬我了咩?”
她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收声,做嘢。”(做事)
方才轻快的氛围一下子散尽了。齐耀光有些后悔,对着烈日瞪大了眼睛看她,眼神中似乎有着无限的情绪。可她看不到,只是沉默着。
没多久,负责人过来检查。他大致看了一眼沙滩,清点完垃圾数量做了登记,然后拿起手机拍照,接着叫她去别的区域清理。顾梦竺连忙拿起刚买不久的垃圾夹跟在后面,齐耀光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哟,好似系大明星喔!”
他像是被刺了那样心口发疼,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这个男的他不认识,看起来普普通通也没什么记忆点。懒得纠缠,他继续低着头捡垃圾。
“喂喂喂,大家过来看看,大明星!昔日顶流!现在在海滩边捡垃圾啊!”
男人喊话声音极大,越来越多的人被那大嗓门引过来将他围住,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好像是有点像那个谁。”
“是不是姓林的?”
“姓齐的吧?”
“明星不都是假名么?他真姓齐啊?”
“管他姓林还是姓齐,这么做作,一看就是摆拍。”
“这谁啊,根本不认识,我看是炒作吧。”
“就这破地方还有网红来炒作啊?开眼了,诶诶借过,让我近一点,我也要上电视!”
“在拍戏么?没看到摄像机啊?”
“我记得他名声不太好吧,老早就退圈了,怎么混成这样了?”
“切,顶流,这年头咩阿猫阿狗都能叫顶流了。”
众人哄笑一团,他被周围的人挡住走不开,只能低着头任其奚落。顾梦竺借着身高的优势插缝挤进去,看了他一眼便跟男人叫骂起来:
“捡垃圾怎么了?捡垃圾不能活了?你知不知道,劳动人民最光荣!怎么,你小学老师没教过你吗?没犯罪没犯法,靠双手踏踏实实地挣钱,怎么着,不行吗?像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白痴,平时生活一定很不如意吧?”
“喂,你讲够没有?!”
“哇,”她夸张地做着嘴型,两手抱臂将肩膀缩起来,一副害怕的模样,“你不会还想打人吧?看不起劳动人民也就算了,还想动用武力?现在是法治社会吧,你是□□吗?有没有哪位好心人帮忙录个像顺便报个警,他要打我。大家都看见了,他是不是想打人?”
沙滩聚集并不是什么好事,没多久便有人过来维持秩序疏散群众。顾梦竺趁空一把将人拽走,取下遮阳帽扣他头上后又用脱下冰袖往他脸部缠了两圈。
“在这儿等着。”
她下起命令,语气一点儿也不好。齐耀光吞着那点恶意,蹲在地上将头埋起来,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人回来。墨镜、鸭舌帽、口罩和沙滩装,他点了点被递过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她上哪儿找的这些玩意儿。
“回去吧,你在这里就只会给我搞事。”
他一下子哽住,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后把墨镜戴上。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动声色地按了两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矫情。
“那我走了。”
齐耀光说完就立马转身,大跨步往地铁方向去。他努力走得从容,最起码在她面前不会显得太过狼狈。地铁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才回神:
好丢脸,全都被她看见了。
正懊悔时,有个人连路也不看直直撞上来,他抓了两下车上的吊环才堪堪稳住。那人走了几步远,接着停下来原地站定,过了几秒才回头,冲他发出一阵故意且得意的笑。那会儿他没看仔细,现在才注意到男人手臂上的一个纹身。他在那个地方看见过太多次,甚至都能把它画出来了。
齐耀光笑了,嘴里泛着酸苦的味道。
他就说嘛,这么个小地方,会有谁能认出他?原来是前不久才欠下的仇家。
齐耀光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发愣。消息发出去半天没人回,他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会原谅他吗?
他总是在问这个问题,也总是没有答案。
顾梦竺回来便看见那么一张耳朵耷拉到地上的脸。桌上摆着已经做好的饭菜,她见怪不怪地将包扔到沙发上。两人吃饭时,齐耀光先是偷瞄几眼,而后心虚地开口:
“白天的事,谢谢你,但,对不起,我又——”
“你不用太在意。”她放下筷子止住话头,“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有很多时候就像你那样,不反驳不解释,更不会为自己抗争,听起来很懦弱,对吧?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如果那时候,我能更勇敢一点,能够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就好了。就不会像你,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被人骂。”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
她笑了一下对上他的双眼:
“我有什么好在乎的?我该在乎?”
齐耀光闭上了嘴。她吃了几口便再也没胃口,于是放下碗筷起身找烧水壶倒水喝。他也跟起来,因厌恶这种冷漠升起了勇气:
“其实你也没讲很多自己的事。你的故事里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我呢,我都不需要对你说,你就在旁边看着,却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屋企破产了,老母死咗,老豆坐监,我哩,一个烂赌鬼,你咩都知。可是我呢,我永远只能被动地等你去讲。你看起来很热情,随时都要朝别人敞开心扉的样子,但事实上,你什么都不说。(我家里破产,老妈死了老爸坐牢,咩——什么)
“你不仅什么都不说,你还会背对着人,就像现在这样不理人,而我连怎么讨好你都不知道。”
顾梦竺回头:
“我没有家,什么故事都没有,所以你不用问了。可即使我没有家,这出租屋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家。你也不用想着怎么讨好我,你只是暂时住在这里,钱还了就走。你的名字叫做租客,懂了吗?”
她的眼角闪着一点泪光,齐耀光从她发狠的语气里捕捉到些许不妙,双手伸过去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他:
“看着我,看着我!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她嘲讽地笑出声,用力掰开他的手:
“我不信你。还有,你说的话很恶心,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砰”,门又关上了,屋子里只留下一个人的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