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耀光跟顾梦竺的关系正逐渐变好,又或者说,稳中带进。比如,他在饭桌上讲到那些游客的糗事时,她会笑得乐不可支。比如,她看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他在旁边打趣,说她的眼泪不要钱所以一直流,她会闷闷地回道:
“我只是泪点低而已,代表不了什么。鳄鱼也会流眼泪。”
鳄鱼的眼泪?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条疯狂甩动的鳄鱼,呃,那也算吧。
又比如,他下班拿回来的小零食,她会欢喜接过然后一口气吃个精光。再比如,他说句调侃话,能让她物理意义上地“炸毛”。他看着她眼里的兴奋、惊喜、难过、怅然,很多很多的情绪,然后慢慢记到心里去。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他分辨了好久,依旧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也害怕说出一个所以然,只能混混沌沌地任其发展。
某天齐耀光回来得晚。进门的时候,顾梦竺正在厨房的洗手台边洗菜。他看了一眼堆在客厅桌上的丸子,把手机放下猫着腰进了厨房。
“又打边炉?”
她头也不抬,轻轻“嗯”了一声,把位置让出来给他洗手。
“你洗下西洋菜,我要切姜和肉。”
自来水哗哗流进水池,顾梦竺闻到若有似无的酒味,偏头看了他一眼。
“喝酒了?”
切好的姜丝被码进盘中,她抖了抖牛肉表面的水,将其按在菜板上开始切薄片。
“喝了一点黄的。”
她点点头,没再多过问。冰冷的水把手指冻得通红,他却毫无察觉,只犹豫着要不要多说一些。
菜品虽然丰盛,客厅也因滚水灼热升起了腾腾的雾气,悬在天花板的吊灯泄下淡淡的橙黄光,竭力照出一点温馨的朦胧,然而处在两人之间的却是一个过于安静的餐桌。齐耀光尝着牛肉蘸料的那一点酸辣,刺得舌尖微痛,急急吸了一口冰凉的菊花饮料。顾梦竺可吃美了,今天的西洋菜尤为脆嫩,加上特意调的柠檬辣酱,哪怕烫得龇牙咧嘴,她也恨不得就着白饭吃上一盘。
他一边吃一边偷偷看她,斟酌了好久才开口:
“今天有个熟人辞职了。请我们喝了一顿酒,说自己不干了,要去追梦,要去唱歌。”
她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刚咬下的一口鱼丸。
“我问他,现在环境那么差,还折腾什么?他说,再不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他这个人就要死了。没有音乐的话,他要死了。”
顾梦竺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碗里的肉汤。
“他保证这条路能养活自己,可以成名吗?”
他笑了一声,两只眼睛盯住面前的人:
“几(多)幽默啊,我刚刚好就问了佢(他)这个问题。
“佢话(他说),如果是为了成名去唱歌,那么脱裤子在街头裸奔直播也可以。人有时候会遇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呼唤,有的人可以视而不见,但有的人一旦回应了,这辈子就被那锁链拖走了,再也逃不开。”
“喂,你写散文扮文青啊,讲话咁奇怪嘅(那么奇怪的)。你到底想讲咩(什么)啊?”
齐耀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有没有梦想?”
顾梦竺瞪大了眼睛:
“梦想?买一栋房子咯。”
“这算什么梦想。”他有些意外,这回答也太过接地气,“那买了房子以后呢?”
“煮饭饮茶,叹花探世界咯。”
她避开他那灼热的眼神,低头吃了两口饭,最后又将头抬起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回去。”
“回哪儿去?不是我说哥们儿,你不会是有一招想一招,上了火车就跑吧?还有,你是铁了心不打算还钱了?”
“不是,我要回到演艺圈去,做回演员。
“至于那五万,我会把钱还清以后再走。只是,第一次有了方向,我想说给你听。”
“系咩(是吗),多谢哦,I’m flattered.”(受宠若惊)
顾梦竺拿筷子扒拉碗底,几口饭剩在那儿要吃不吃的,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
“讲道理,不是我打击你,实话讲,你的演技呢,除了开头那几部电影电视看得下去,剩下的简直是不堪入目,差到令人发指。”
“你有必要说得那么狠吗?”
他咧开一个苦涩的嘴角,赶忙喝了一口汤,也不敢接收她递过来的眼神。
“有必要,我怕你还在做白日梦。”
“你不信我?”
“信任,是需要实际例子辅助佐证的。但现实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我,你,不值得信任。”
他笑得厉害,左手食指在半空中上下摇晃:
“你讲话真系,越来越狠了。”
顾梦竺面色不变,冷冷搭腔:
“彼此彼此,我也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她看得懂也听得懂,可是只打算停留在原地,不肯再进一步。齐耀光感受着空气中那层无形的阻碍,逐渐明白了她的保留。
不再把真心交出去。
这顿饭吃得,有滋无味。
隔天,顾梦竺在无人的间隙打着瞌睡。眼皮搭下又费力抬起,无神的瞳孔渗出她逐渐黑沉的睡意。陈箩正坐着发呆,眼尖地发现那辆熟悉的小电驴,立马一蹦三跳地走过去。
“咩来嘎?(啥东西)”
“冰淇淋。”
“这么冷的天吃冰淇淋,癫咗啊(疯啦)?”
她嘴上这么说,手却扒开塑料袋挑起来,就差将头埋进去了。黄建生原本想把人叫过来分一分,结果被陈箩按住。
“她吃不了。”
他点点头,扯掉一层包装纸后把冰淇淋递过去,这才搞起自己那支。她举着冰淇淋看他动作,见他弄好了,赶紧点头数数:
“三,二,一,吃!”
两人猛地低头咬下一大口。黄建生面不改色,她却冻得牙疼脑壳痛,呜呜咽咽叫起来:
“我的牙!啊啊啊,冻死我的牙了!”
“早跟你说别这么玩儿了。来张嘴,我看看。”
陈箩傲气地转过头去又咬了一口:
“就那么一点小事儿,惊咩啊(怕什么)!”
听到那永远说不对的儿化音,他早就放弃了纠正,唯有笑笑以示投降。顾梦竺早被他们闹腾的动静吵醒,打了个哈欠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两个幼稚鬼。其实,她也有点羡慕,这种微小的幼稚的幸福,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关于男女情爱的幸福,她在齐耀光住进来的那会儿,曾于梦中短暂见识过。他像一枚被遗失的金戒指那样掉进她这个还算清澈的小水坑里,太阳一升起来就闪起金光,将她肮脏的坑底照亮。彼时的她是多么幸福啊,她是一个有价值的小水坑,不再是滋生蚊虫的洼地。但是人们总会发现那枚金戒指,它那么亮,怎么会被一个小水坑永远地占有呢?它迟早会离开,而雨水、脏水、唾沫什么的,会随着它的离去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等到太阳升起又落下以后,她就永远干涸了。水坑永远只会是水坑,它的身价永远不变。
陈箩发现了愣神的她,晃了晃手上的冰淇淋:
“冰淇淋,没你的份。”
顾梦竺轻声“哼”了一下,拜托,她也没有很想吃好吗?
“我惊(怕)你宫寒。”
“我唔(不)痛经喔。”
“生理期系唔准食冰嘅(是不准吃冰的),你有没有常识嘎,大姐。”
陈箩的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奶液,黄建生笑了一下急忙抽过旁边的纸巾将其擦掉。画面实在太美,她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黄建生没待多久便回去了,陈箩看某人有些蔫蔫的,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
“做咩啊,少食一回冰遮,唔使咁消沉吧?”(干嘛啊,少吃一回冰而已,不用那么消沉吧)
“当演员的话,是不是得年轻才好?”
“那当然了,老了谁看你,跟条酸菜咁(那样),又臭又酸,想怄死人咩!”
话刚说完,陈箩眉头一皱顿觉不对:
“等阵先(先等等),有古怪有古怪啊。唔系挂(不是吧)大姐,你屋头那个传销佬又给你灌咩**汤啊?你清醒点得唔得(行不行)啊!”
顾梦竺抱膝坐着,视线伸向远处橙红色的夕阳:
“他说想回去当演员。”
“那钱呢?不还啦?他还真是厚脸皮。”
“他说还了再走。”
“呵,算佢(他)识相,不然我喊生哥堵佢。”
她听了噗嗤一笑,拿右手微微掩住笑开的嘴角。
“无赖赖佢又搞咩鬼啊?”(好端端的他又搞什么鬼啊)
“佢话自己有咗方向,有梦想。”(他说自己有了方向)
“梦想?”陈箩对齐耀光的鬼话嗤之以鼻,“我睇佢系(看他是)饱暖思淫欲才是真啊。”
“哇哦,陈老板,估唔到连成语你都识喔!”(想不到连成语你也会喔)
“我多谢你啊,我好死歹死都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嘅。
“冇(不要)傻啦,现在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第一位,你别去当那种恋爱脑,被人骗财骗身骗心啊。”
陈箩揽过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张口了,结句中泛着苦苦的味道:
“他又不喜欢我,骗什么身什么心啊。再说,现在的我,连钱也没了。”
陈箩没有说话,而她看着远处楼房,目光幽沉。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还没有决定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