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赌场偷钱,你都几够胆喔。”(你胆都挺大)
齐耀光被打得鼻尖嘴角都冒了血,整个人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一颤一颤地抖着。他将两排牙咬得死紧,仿佛这样能减缓一些腹部的疼痛,自己就可以顺势忍过去似的。但他的双眼依旧是狠的,死命盯紧上方那个高高站着的男人。
“我也不想,但是你们不识相。我跟你说过了,这钱是我偷的,我要还回去。”
“还回去?”男人发出一声高亢的笑,“你当我傻啊?你见过哪里的赌场这么好说话?赌输的钱仲要捭返滴赌客去啊?偷钱?你就算系杀人摞来的钱,我都不会捭返你啊。仲有,在我的地头偷钱,要斩手斩脚、以儆效尤。摞刀来!”(仲——还,捭返——还给,摞——拿)
齐耀光咽下喉头的血,使了余力撑起半身与他对视:
“把钱还我,要砍哪只手随便你,只要把钱还回来,不然,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你也知道我在娱乐圈干过,认识的人跟你比,只多不少,钱我要是拿不回来,你们赌场就都别想再开。”
“哇,大明星喔,我好惊哦!我真的好惊啊。拍过咩电影啊,讲来听两声先。不过请问一下,宜家边度仲有人认得你啊?喂,你认得佢咩?唔识?唔系挂?敢出名的人,你居然唔识?!你都唔睇报纸啊!喂,你嘞?识唔识佢啊?又唔知?!”(哇......我好害怕......现在哪里还有人认得你?喂,你认得他妈?不认识?不是吧?那么出名的人,你居然不认识?!你都不看报纸啊!喂。你呢?认不认识他啊?又不知道?!)
“我识嘎,越赌越输阿只衰鬼咯!”(我认识啊,阿只——那只)
几人讽刺的笑声在围聚的赌场中飘荡,齐耀光一边听着他们的奚落一边攥紧了拳头:
“把钱给我,不然要么今天我死在这里,要么明天我跟你警局见。”
为首的男人对上他布满红丝的眼,摆出一个歪嘴笑。
“好,有点血性。去,把刀磨磨,别让我哋嘅大明星受太多罪。”(我哋嘅——我们的)
赌场的人都在看热闹,几乎无人注意到一个背着挎包的女人悄声摸了进来。赌场里女人也不少,哪怕被看见了,也惹不出任何动静。但这人是个生面孔,怀疑的目光不断朝她打探过去,警惕的气息正逐渐蔓延。顾梦竺尽量回避掉那些令人不适的眼神,她仰着头,四处寻找目标。过了好一阵,终于在人群的缝隙中,她看见了齐耀光的背影。他此刻手脚皆遭人抓住,身体伏地,连头也都被人按着。
这是做什么?怎么还拿上刀了,不会是她想的那样,要砍手砍脚吧?
顾梦竺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手中那把冰冷的刀。卑劣的想法从她脑海中闪过:就这么让他们把手砍了,最好是两只手,这样就再也赌不了,多好啊。
就在即将手起刀落的紧要关头,她像电视剧狗血桥段中的英雄那样,沉着一张脸喊起了“住手”。围观的人纷纷为她挤出一条道,齐耀光回头时看见她的脸,一时间愣住了。
他没想过她会来。
“小姐,你边位啊?”(你哪位)
“放佢走。钱我唔要了。”(放他走,钱我不要了)
男人比划了两下手里的刀,阴恻恻地朝着她走去。顾梦竺仰着头看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齐耀光想动,却被人死死按住了手脚。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立马被人踢了一记,痛到发不出声音。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阿妹,别当我的赌场系摆设得唔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赌输的钱,卖下同情就捭返你,偷走的钱,你喊两声就算无事发生?你冇当我傻啦!”(唔——不,冇——不要)
“他偷的是我的钱,如果我报警,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我现在不要了,把那五万送给你们,这事就这么了了,行吗?”
男人使了个眼神,三五个壮汉渐渐朝她拥过去。顾梦竺感觉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缩起来。连咽了几下口水后,她逐渐往后退,举起已经亮屏的手机:
“我给我朋友发了定位,十分钟之后如果我没有跟她汇合,她就会报警。我看这附近监控还挺多的,就算你们跑了,警察也能找到人。搞一个赌场也挺不容易的吧,你们就想这么折腾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近似威胁却又毫无震慑力的话语,听来甚至有些逻辑不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语无伦次,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被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面前的男人对视,期待他能被说服,两个人可以平安无事。
他略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那些话的可信度。顾梦竺挪动的后脚碰到了别人的鞋面,她惊得一个劲地往前缩去。齐耀光的情绪则被她紧紧牵动着,同她一样企盼着两人的生机。更准确地说,是她的生机。
他们被放走了。
临走前顾梦竺还被人用刀挂脖子上恐吓了一记:
“阿妹,出去后记得管好自己的嘴。你都知啦,我哋做生意嘅,□□白道都行得通。今日我心情好,收咗你的钱,就唔同你哋计较啦。但是,别耍滑头给我找事做。你也知啦,我想找到你们,好易嘅。”(你都知道啦,我们做生意的......收了你的钱,就不跟你计较啦......很容易的)
顾梦竺不出声,只是点头。
她已经无力再回应了。
陈箩打电话来问缘由,被她用几句话搪塞过去。齐耀光跟在她后面,不知道怎么辩解也不知道怎么请求原谅。出门伊始,她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明明是前后脚的距离,却在彼此无形而凝重的氛围中变得极为遥远。齐耀光垂下眼,只顾盯着她的脚后跟,慢吞吞跟了一路。
顾梦竺回到出租屋后就直接关了门,全当他不存在那样吃吃喝喝。等到连夜幕都黑尽了,她也不曾出门。天空响起来几声闷雷,她合上半开的窗子,看着雨点将玻璃打脏,窗外的夜景变得十分模糊时,轻轻笑了一声。
打雷了,她的好运在哪里呢?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中秋那一天存钱,因为相信会有好运,会团圆。可她现在什么都没了,像阳台上那几盆被雨打落的秋菊那样,支离破碎。
“笃笃笃......”,敲门声此起彼伏,大有主人不开便吵个不停的无赖样。顾梦竺问了几声无人应答,又踮起脚从猫眼里探查,最后忍无可忍开了门。
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梨子核。
她臭着脸把门关上。
又有人敲门了。她不耐烦地将门打开。
这次是桔子皮。原本的梨子核已经不见踪影。
顾梦竺大力将门扇闭,邻居投诉什么的她也管不着了。怒气涌上她的脸,将人整得皮肉泛红。
紧接着敲门声又起来了,她拿着刀开门,这次地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门面伸出来一只握着月饼的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那么圆,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赏月?”
他在说谎。下雨的那一天,明明是没有月亮的,但他眼里全是恳切的神情,沉重得近乎哀求,看得一个人心底发慌。顾梦竺瞧着他那满是希冀的模样,点点头,将门拉开放他进去。她把刀拿进厨房,齐耀光盯着茶几上放着的蛇皮袋,颇为疑惑。他不认为她要出远门,是要搬家吗?赌场那件事,决定搬家也无可厚非。他正绞尽脑汁思索着,顾梦竺却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壶茶。她坐进沙发里,率先打破沉默:
“这两天你睡在哪儿?”
“公园。”
“那手机身份证呢?睡公园怎么没被偷。”
“放在商场的柜咯。”
“啊,你都几聪明遮。”(挺聪明)
她给他倒上茶。不知何故,齐耀光拼命地喝起来,一杯接着一杯,像是停下来就会渴死似的。顾梦竺笑道:
“饮咯饮咯,水牛啊你。”
他看她那么和气,以为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她正在慢慢原谅他,而他去排九那里赌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两个人静静地吃着分好的月饼,腻了就喝几口茶。窗边虽然没有月亮,但能从雨幕中看见一点细微的月光。见她抬头望向月空,天幕却什么都没有时,齐耀光讪讪地笑起来:
“估唔到今日落雨。明日再看过。”(想不到今天下雨)
“茶饮过,月饼也吃过,现在连月也赏了。都算圆满了,嚯?”
“是,是吧。”
他见她站起来,一颗心惴惴不安,只能慌乱地应答。她把茶几上的蛇皮袋扔到他面前,一张脸冷得要死,如法官一般宣判着他的死刑:
“你走吧,欠的那些钱,不用你还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包,你也看见了,不是什么好货。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新的地方住着,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她把裤兜里捆好的红钞抽出来,一把扔到地上,“这是你在芳姐那儿挣的钱,我也不要你的,你拿去,尽量找点正经事做。呵,算了,始终都不关我事,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齐耀光跟顾梦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多多少少也能预测到她还在生气。这人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压低,眼睛会因皱着眉微微眯一下,任何从她身旁走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不耐烦与怒意交织而来,她的全身都在告诉他,她希望他走开,她要他永远离去。
“点解啊?五万蚊遮,我随便搵份工就可以凑够。我保证,我一定努力,我上进,我会把钱还上,你让我留下,行吗?”(为什么?五万块而已,我随便找份工作就可以凑够)
“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你?”她平静地回道,下一秒却转为暴怒,“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傻,那么好心,像个圣人那样随便把人捡回来养吗?不是的!
“我,我之前被一个实习期认识的前同事骗了钱,他说他要结婚了,老婆管得严,没有零用,找我借。我那时大学毕业没多久,又远在另外一个城市,天真愚蠢地信了他,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蠢,不止借钱给他,还随了份子钱,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伴手礼寄过来。可是,我等了又等,什么都没有。我借过去的钱,除了一个被拉黑的感叹号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给了他五百块。五百块,对你来说,或许什么都不是,可对于我来说,只要努力省一省,就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那时候,我是第一次被一个外人骗,也是第一次,我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场免费的电影。电影挺烂的,但你演了一个好人,你让我相信,无论这世界如何黑暗,总会有像你那样的人挺身而出,撕开乌云,让阳光伸进来。这世上的人性还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恶心。总有一天,骗我的人会得到报应,做坏事的人,也会得到惩罚。”
听她激动地吼完,他嘁了一声,却是在嘲讽自己:
“你真是天真。”
“是啊,我这种人就是天真到蠢,死蠢。我这个蠢货,居然舍得每天给你四十块出去买饭。你知道吗,四十块原本是我三天的买菜钱,省一省我甚至能吃上四五天。我以前,专门等到晚上去买不新鲜的打折蔬菜、打折肉,一点一点抠着牙缝省钱。可是呢,你来了以后,我一天给你四十。是啊,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也不会有了。
“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你偷我的钱,你拿它去赌,你毁了我对你所有的信念。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以后再遇见你这种人,我只会叫你滚。
“什么都不是的人,跟死了没有差别。垃圾一样的东西,不要留在我这里。”
见他不为所动,顾梦竺站起来,残忍地下起逐客令:
“再不走,我叫警察拉你走。我那被偷的钱加上赌博,足够让你在牢里坐个十年八年。”
齐耀光最后还是走了,或许他是真的怕,又或许是他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顾梦竺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此时的屋子安静空旷并且冰冷,两个人的热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有过的悸动,那些熟悉的气息,于她而言形如海边由银沙堆起的堡垒,已被潮水绝情地拭去。
她泡上了茶,静静地在窗前坐着,看茶色由淡转浓,看杯上的热气逐渐散去,看绽开的菊花彻底凉透......她就这么一直盯着,眼睛很久才眨一下,杯中的水却一口都没动过。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那就回去啊。”
“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了。”
齐耀光扛着背上的包裹,抬头往最高处的那盏灯望着。发亮的四方窗子中坐着一个人,他看不清她的五官,却觉得那朦朦胧胧的轮廓中,连亮色的线条都溢满了悲伤。失望的情绪如泄出大闸的洪水,从那幢孤独的房子里无声地满出来,逐渐流至他的鞋面。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他终于提脚离开。雨早就停了,圆月从卷着银色裙边的云中走出来,清清亮亮地照出他一人单独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