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几天格外地忙,店里的人不是折礼盒折到手指冒出火星子就是搬月饼搬到腰酸背痛。好在八月十五下班那天芳姐额外给了假日费,顾梦竺数着钱喜滋滋往外走时,破天荒的,齐耀光把这一周的劳务费都递给了她。
她有些诧异,犹豫了一会儿又把钱推回:
“这几日你也确实辛苦,就先收着吧。到时候出去找工作也不用向我要钱了。”
他不肯,硬是要她拿着。顾梦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嘴硬后笑了笑,依他的愿将钱揣进了兜里。
两人回到出租屋后,她照着前几年的习惯在窗台边摆好供桌,准备点蜡烛时却发现红蜡已经被老鼠啃了一半。顾梦竺只好叫齐耀光去买。闲来无事,她把卡在床头并藏得极好的月饼盒子翻出来,准备将里边的钱再数上一数,把心彻底安了,明天好去存钱。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顾梦竺使劲闭了闭眼睛,手甚至伸进月饼盒子里抓了两把,里边除了本就摸不着的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我放错地方了吗?”
她开始翻箱倒柜。
顾梦竺一边找一边暗示自己要冷静,但是一点用也没有。走来走去,她把卧室翻了个遍,却连一分钱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钱,我的钱。在哪里,在哪里?”
“怎么可能呢?”
泪水逐渐积聚在眼眶中,她开始抓头发挠摸脸,不断大口地吸气呼气试图恢复呼吸,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她哆嗦着哽咽着,眼泪大段大段从两只眼眶中抖落出来。须臾间,这个女人的双眼全然失去了神采,看上去一脸绝望的模样。
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顾梦竺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怀疑,但她很快便将这份疑虑拭去,并且唾弃起自己的小人之心。可是依旧没有用,是他吧,肯定是他吧,她阴暗地思考起来,寻找起可以用来责怪的替罪羊。
“蜡烛我买回来了,喂!应一声啊喂!”
见没人应答且卧室又开着门,齐耀光拎着一袋红烛走过去。屋内,顾梦竺颓丧地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铁盒子,听见动静以后,飞快地扭头睁开一双泪眼看向他。她什么都没有说,齐耀光却什么都明白了,他将蜡烛放下,低着头不看她的眼睛。
“是你吗?”
他不敢应答。
顾梦竺丢下铁盒,在乒乒乓乓的声响中极快地起身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我问是你吗!为什么不回!真的是你!原来真的是你!”
“你听我讲,我那天手气很好的!刚开始我就用一百赢了一千!你信我啊,我真的觉得自己会赢!所以我返回头拿了点钱。
“你知道那个排九赌场啦,就在之前你带我去的那商场附近,我是真的有信心能赢。你不是说想买一栋房子,你这样买不到的,你只有去赌,去赌才能还清债,去赌才能买一栋屋住,去赌啊,赌才有未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知不知啊!
“你还有没有钱?你再给我一万,就一万,我保证,我可以帮你赢回来,我能给你拿一百万回来......”
齐耀光瞪大双眼,语速极快,说着说着便逐渐语无伦次起来。他盯住她,自己不停地动着嘴,眼睛明明是看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是在看向谁,又是在拼命说服谁。顾梦竺惊呆了,愣神的同时也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彻底绝望,她拼命地厮打着他,妄图发泄深埋在心底的怨恨:
“我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偷我的钱拿去赌,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掂可以变得咁贱格嘎!(你怎么可以变得那么下贱)
“废物!废物!废物!你知不知道我存这些钱要存多久!
“你系大明星,你花钱如流水,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种穷人,赚钱搵食(讨生活)有几艰难?你只废物,你只垃圾,你只发瘟!你走啊,你冇留在我屋企,你滚!滚!”(几——多,冇——不要,屋企——家)
见他纹丝不动,她拎起地上的月饼盒砸向他,他躲也不躲,任凭她攻击。东西砸落在地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底下传来不小的抗议声,然而砸的那人却不管不顾,她的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唯有仇恨在心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顾梦竺砸累了,看着齐耀光脸上的血口子也累了,她流不出泪,更说不出话,闭上眼拖着一副疲惫至极的身躯转过去,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把藏了很久的纸箱取出来搬到客厅。
齐耀光跟着她移动,见她同腐尸一样木然地来来去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很快地,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找齐了,海报、唱片、杂志、周边、打火机还有铁盆,都找齐了。她睁着一双眼,死活闭不上,而后狰狞着面容将手底的一切都撕碎了。
齐耀光怔住了,他不知道那些破烂里藏着的,都是写着他名字的东西。
火光起来了,唱片燃烧的焦臭味飘散了整个屋子,呛人的黑烟悠悠升起,逐渐晃荡到齐耀光的面前。他看着自己的脸在火焰中消失,说过的话成为带着红点的余烬,发出的歌声分分秒秒地融化,他看着她的脸庞在火光中被投下漆黑的阴影,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直到仅剩的那么一丁点良心再也受不了这般死寂的场面,最后终于从极深的夜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顾梦竺抬起头望向大厅阳台处的夜空。外面下着淡淡的雨,浓云将夜幕遮盖得密不透风,天空里什么都没有,一丝的月色也无。她不甘心地睁着眼,想从云缝中看出一点月亮的影子,然而等到眼睛酸痛流泪,月光也不曾从云中透出来。
顾梦竺只好放弃。
茶几上还摆着芳姐送给他们的月饼和水果,两盒月饼两个桔子两只白梨,刚好一人一份。她无力地把手伸出去,将茶几上的一人份礼物攥起来,推开门放在了屋外的墙边。
不属于她的东西,喂狗也好,放到腐烂也好,怎么都好,只要别留在她的房子里。
半夜,顾梦竺艰难地在床上躺着,睡梦中的她同样在不自觉地皱着眉。她似乎睡得不安稳,甚至在梦中的情境里也奋力挣扎着。终于,她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睁开眼睛,靠着床头直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今天是假日,睡不着也没什么所谓,她可以在下午把觉睡个够。
但是,在头痛且清醒的状态中,她反复地念着“排九”两个字。顾梦竺决定,她下午要出去一趟,她要去那个叫“排九”的赌场,去看他们赌,最好是能见到齐耀光。她一定能见到齐耀光,他一定会赌到两只眼睛都瞪出来,然后又输个精光,而她也一定会报警,把他抓起来,在牢里关上十年八年,最好是一辈子。
这种人是没有希望的,他应该待在牢里。
顾梦竺撕扯着身上的被子,指甲把带着褶皱的被单抠出了好几个裂坑。她感受到手心的一阵痛意,看着那正缓慢回缩的坑洞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去厨房倒水喝时,她尝到了嘴里腥甜的血味。
在记恨这件事上,顾梦竺颇具行动力。刚吃过午饭不久,等肚中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就拎包出了门。至于去赌场的危险性如何,能不能找到人,是否可以平安出来等等,顾梦竺一点儿也没考虑过,此刻她的眼里仅有对齐耀光的愤恨。这个在天桥底下行步匆匆的人,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但是寻找并不顺利,她一连问了公园附近打牌的好几个人,纷纷摆手说不知。顾梦竺看了眼不断往外飘散着的烟雾,又低头瞅了瞅各自坐着的吞云吐雾的赌徒们,坚持的心悬在半空,要落不落。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四周警惕狐疑的目光打过来,她回眸看过去时瞧见的又是别人飞快躲避的模样,那一双双看向别处谨慎张望的眼睛,似乎也在表明赌场的神秘与排外。
她垂下头,打算放弃了。
“咦,你唔系齐哥阿条女咩?我之前见过你同佢一路行喔!”(你不是齐哥女票吗?我之前见过你跟他一起走喔)
顾梦竺抬眼过去,完全不认得的一个人正叼着烟朝她打招呼。难闻的烟味似有似无,她拧了下眉头本不想理会,偏过头就要走,下一秒却又停住了:
“喂,你知道排九赌场在哪儿吗?”
男人笑起来,泛黄带黑的烟牙歪歪扭扭,满眼都是戏谑:
“做咩遮?你也想赌一扑?”(干嘛啊?赌一把?)
她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人,缓慢开口:
“我有事寻佢。”(寻佢——找他)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食指与中指夹着的那根烟对准她:
“巧了,我刚刚在赌场见到佢喔!”
顾梦竺也笑起来,用力吐了两个字:
“系咩?”(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