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轮完值回到府中,在一片沉寂中卸下自己的卫服腰带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大片的云层附着在已经暗下去的天空中,映出灰色的浅影,针尖大小星子隐约从云边漫出,一条暗河卷起的细浪在天穹浮现,最终将那些繁星吞噬、隐没,归于一体。
北门军的事务异常繁重,正指挥使孙振吉如今年迈,当年他经先皇指派,从吏部走马上任,自己也没留什么门生故旧,到了年岁只求稳妥退下,其他事一般不爱过问,尤其是这小半年朝中就没安生过,事情来得一件比一件棘手,三两下没留神就要翻天,看得孙振吉差直接报病退了。
周谒被点为副指挥使后,军中大小事宜他都不免要经手一遍,孙振吉也有意放手于他。
另一边沈仑已经是杳无音信,如今连一些荒诞的小道消息都渐渐地消失了。
一种逐渐脱钩的恐惧从他的身后攀附上来,他不清楚是自己无法掌握对某种微妙局势的控制,还是沈仑已经将他放置于他自己的盘算之外了,自己才是那个被脱钩的人。
想到此,一阵阴郁、焦灼将他顷刻裹挟,也许是近日的疲惫多思,周谒的唇色发着一种过于浓深的红色。他合起眼皮,平躺在花梨木矮榻上,身下是极好的丝质褥垫,帷帐垂落,整个人都深深掩护在一片苍茫夜色中,偶尔一点月光透过轻柔的薄纱凝在他的唇边,那抹暗红在薄唇轻翘的边缘显得十分摄人。
躺在床上之人的心脏急速而剧烈地一抖,双眼睁大到极致,眼尾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猩红,一道粗长的青筋凸现在脖颈之上。
周谒沉重而缓慢地吐了口气,在暗中攫取追寻那不知为何漏了一拍的心跳。有些混沌的思维也在同时如暮合四野般重重叠落下来,他才意识到适才自己梦中的陡然痉挛似乎只是一种错觉——四周沉杳无声,连空气中都没有惊扰起一点波澜,凝固在这一段极为安详而珍贵的时辰中。
他的一头柔亮直长黑发挂在耳边、颈后,一两根头发搭在眼眸之上,将那眼中发出的粼粼寒光一分为二,如一片裂开的冰湖,在暗室中散发着不被外人所见的寒意,温文尔雅的周谒似乎就在此刻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鹰隼般带着兽性的人。
那被月色所洇出的影子在帷帐中打出了两重,看不出是青年还是成年男人的轮廓。
周谒随手披上搭在床侧横架边的一件白底暗纹外袍,月辉清浅,一股干冽冷意透过明纸铺泄到脚尖,荡出了一阵轻柔的波纹。
推开房门,双眸不由得被晃的细眯了起来,屋外月色更甚,整座府邸都被照得异常透亮而纯净,甚至对才对从黑沉梦中惊醒的周谒来说,那地上的白霜可以称得上刺眼。
忽——
周谒耳尖一动,一阵近乎无得气息吹拂之声被他顷刻捕捉,许是多年练武与自己的体质原因,那极为细弱的声音消失之前在周谒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已快而深的钻入他的神经中,留下了一道悠长的,足以使他精神全部调动起来的痕迹。
男人微扬下颌,他凭着某种直觉缓缓走向西暖阁——那暖阁有双层楼高,被月色浸得银白一片,从外边看去,却有种诡异而逼仄的感觉,平日他自己从未过去看过一眼,而眼下,他却不由自主地轻移脚步,径直而去。
月辉照拂下,周谒如一匹游狼在一片雪夜中缓慢而从容地在山脊独行,留下一道狭长而深邃的影子。
-
西暖阁中,有人已早到此。
周谒呼吸一窒,整个身子凝结了般停在门槛前。
——阁中门户大开,月色奔涌至厅中,在地面上扫出一大片的亮色,似整片地砖都被细致仔细地贴上了一层纯度极高的银箔,时而几片夜云遮掩空中,银箔之上又瞬而漾起轻而缓的氤氲水纹。
而也仅仅几步路的距离,那片铺散在地上、门柱侧腰的月色被暖阁房檐梁拦截,若一柄银寒刀刃被另一柄兵刃瞬间截断,断口处往外一寸,便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把房内抽刀似的一分为二。
周谒浸在这一片盈亮月色中,发梢、肩头披上了一层银亮的薄雪。
他嘴唇微张,似乎说了些什么,而那气息却弱的连声带都没有碰到,又被咽回了胸中。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瞳孔之上,赫然映着一个他极为熟悉的,甚至是魂牵梦萦身影。
——那人坐在暖阁深处的一张月牙凳中,暖阁中所有的阴影都沉落在他的四周,将他严实而细致的包裹起来,可偏偏此时,几点零星月色倏而轻而浅的落入他的脸上,甚至不足以勾勒出他面容的一角,只是将他的眉峰、鼻梁到唇角拉出一道银线,那面容上几处精致的拐角,如月中寒露一般发出细碎剔透的光泽。
“……沈仑?”
一个迟疑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诡异到失真的场面。他似乎是用了极长的一口气,才将那声音缓缓地从自己的唇边牵出。
对面一声不吭。
周谒腕骨因骤然的握拳瞬间凸起,青筋顺着肌肉的纹理在他的小臂上寸寸浮现,似乎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竭力遏制从脚底直冲而上的巨大情绪。
这句话过后,回答他的仍是长久的沉寂。似乎面前之人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壁,根本穿不过自己的一点声音。
周谒微眯双眼,不留痕迹地抿了下唇,发现对方屈坐的怀中似乎抱着一个身量并不大的人。周谒瞳孔猛地一收,迟缓的神经终于猝然惊醒,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将自己打了一个激灵:
怀中的人正是穆穆迪。
这姑娘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被一个陌生人抱了出来,小脸轻轻地贴着下巴,嘴唇微张,整个人蜷缩在对方的胸膛上,睡得竟然十分安稳。
“这是你的孩子?”
出乎意料的,也许是注意到自己看向了穆穆迪,环抱住她的人唇角微动。
那声音极为真实,周谒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想起刚才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他清楚的听到了,但好像脑中少了一块可以辨认出这句话的部分,令他登时有些失语。
“你不觉得这孩子很像你么?”
周谒喉头滚了滚,下意识地说道。
对面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轻扬而戏谑的声音:
“怎么,难道是你生为我的?”
这话语有些轻浮,但周谒也确实三言两语间说不出前因后果,况且眼下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于此,他微微抬起脚,将轻的不能再轻的动作隐藏在自己衣下——
“你背叛了我。”
脚步猝然停住。
刚才那个从容悠然的声音,倏尔变得十分低沉冷冽,狠狠在周谒正勃然跳动的心脏上劈开了一道粗糙裂痕。
周谒瞳孔微缩,惊愕至极地看着那离自己仅有十来步距离的人,他似乎极为精准地把握好了每一个时机,说的每一句话,都令自己的所有行动都变得极为生硬、显眼。
——我什么时候“背叛”了你。
这是他下意识想反驳的,却如巨石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一箭,那是他数月来都挥之不去的梦魇,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沈仑语气骤寒,而在怀中的穆穆迪却仍睡得十分深沉,一点感觉没有,还往沈仑怀中缩了缩。
“从今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彻彻底底地滚蛋。”
周谒倏尔一笑,语气有些勉强:“我已经滚出沈府了不是吗?”
“你滚得还不够远。”
周谒唇抖了下,仍盯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不放,那人的身影若从水面中拉出一张银辉雪亮巨网,将他的轮廓浅浅勾勒出来,似乎他只要稍稍一退,整个人就会重新隐没在水中。
“沈仑。”周谒轻道,那语气带了十成十的诚恳,“这段时间你去哪了?你有没有去过金州?”
当时在战场上,你有没有为我放出一箭?
走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
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周谒的语气突然迟缓了下来,他隐约的闻到了丝丝暖意,那暖意带着诡异的香气,不浓烈,却极为迅速丝滑的钻入他的鼻腔,他双眼猛地一睁,却只是抵抗铺天而来的困意的下意识反应,随后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形,游离。
那之前一直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的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不带有一丝怜悯地望向已经半躺在地的人。
这一点微弱如丝般的光亮将他马上就要昏迷的意识竭力牵住,他的心突然无比刺痛,嘴唇微张,唇角沾上了一抹冰凉而又温和的触感。
眼前一阵阵发黑。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在那散着白线的香炉和沈仑的面颊上盘旋,最终戛然断裂。
“周谒,不要对一场梦穷追不舍。”
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砖之上,可上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还带了一丝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