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扬长而去,滚起了浮于脚面的一层薄土,瞬间弥散开来又重新沉落地上,如一层灰黄轻纱,裹着众人一路扬长而去。
车中之人双目微阖,贴着车厢的空气随之涌入,将他绑在脑后的长发吹散开来,有几缕张牙舞爪的拂到面颊上,将那赤红诡异的伤疤衬得愈发可怖鲜活。
“大人,太保府到了。”
没过多久,车前之人一拉缰绳,低声侧头禀报了声,一只细长的手从车厢内伸出,即使见过数次,车夫还是被那只手吓得一激灵:
伸出的手背正中刻着一块深褐色的贯穿疤,疤口上还有着时隐时现的青红血管,像一条诡异而生动的虫子牢牢吸附在苍白的皮肉之上,随着手部细微的动作,那褐色疤痕像活了一样轻微地扭动起来,别说是小孩子,大人看着都有些胆战。
那只手后,一落枝缓缓从车中出来。
一踏出车厢,太保府的朱红大门吱啊一声轻响,两名小侍身着宽袍大袖,一人一边将门推至大开,一位年迈老者从中蹒跚而出,身着一身粗布棉衣,头发灰白间杂,几根粗硬发白的头发从耳边支开,显得极为不修边幅。
老者似乎有些气虚,连咳两声,晃了晃身子,抬眼见一落枝要下车,赶忙就要下府门台阶,身旁侍从赶紧扶住他,生怕老人有个闪失。
老人让人扶着还似块豆腐似的,还没下台阶便踉跄好几下,一边哆嗦一边抻着脖子道:
“我扶龙卫长下车,我扶龙卫长下车!”
而此时,周围已经有一些人过来围观了,场面也闹得越来越大,一落枝乜了一眼那老人走两步喘两步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
随后,他一撩袍子从马夫早已备好的脚凳一步步落下了车,此时那老人才姗姗来到一落枝跟前,时候卡得又准又好,颤颤巍巍的就要扶向自己,一落枝皮笑肉不笑道:
“哪敢让太保亲自扶我下车,折煞我了。”
此话一出,吴韧更是一副“老夫哪听得这些”的表情,又咳了两下:“岂敢岂敢,龙卫长乃朝廷新秀,国之栋梁,我朝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就算在我这门口崴了脚,老夫也担不起啊。”
一落枝一声不吭,手部隐隐攥起,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显然这个笑容的惊悚程度让他周身的寒气更上了一层。
“……”
“看老夫,让龙卫长在门口陪我站着,快请进请进。”
所幸吴韧还有些眼力见,一落枝心中冷哼了一声,也不打算在这难为他,客气道哪里,随即吴韧一挥手,那之前搀扶他的两小厮赶忙又上前来扶住,左拥右唤的,将一落枝无形的与他隔了一段距离。
见此情景,一落枝也不勉强,很自然的跟在吴韧身后半步,边走似乎还很有兴致的负手看起府门上的垂花门廊上的纹饰,刚迈过门槛的一刹那,一落枝侧眼一瞥,适才跟在马车后的甲兵长心领神会,暗中点了下头,两指一打,他身后的两支队伍如铁水洪流,静谧而快速地将太保府箍了个严实。
另一边,众人刚进府,吴韧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府邸已经被包了,笑吟吟地边走边道:
“龙卫长亲自前来,真是叫寒舍蓬荜生辉啊!”
一落枝脚下一顿,默然环视了一圈府内错落有致的亭台阁楼,层隐叠嶂,楼外奇花异草犹沾晨露,不远处竟还有一片不小的池塘,池上垒台附桥,薄雾从湖面揭起,恍若江南春风一掠而过。
除此以外,一落枝踏入府门时还疑似听见了两声孔雀嘹叫,一鸣过后,十数种清脆悠长的珍奇叫声随之云起,若祥云舒卷,环绕府中。
“听闻太保近日身体不好?”
鸟声渐落,一落枝不紧不慢地跟在吴韧后面,漫不经心道,像是一个子侄与家中长辈谈天闲聊,从容闲适。
说着,几人就走进了主厅中,方到阴凉,吴韧撩了下胡子,先喘了两口,一名小厮赶忙机灵的递上茶水与绢巾,侍女也适时的在旁边轻打起了扇,那扇打得又轻又稳,周围顿时清凉起来,吴韧这才将这口气舒匀,用绢巾沾了沾汗,害了一声:“人老了难免体虚。”
一落枝负手站在前厅正中央,一杯澄碧的茶汤从身侧递到他的眼前。
杯中茶叶如碧玉般根根分明,沉浮其中,被滚水一冲,一阵茶香扑鼻而来,细细嗅来,还隐约带了些甘洌山泉与橄榄乌木火烤的悠长而焦香的味道。
一落枝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双指将茶盘推了下,淡淡道:
“我不用,拿下去吧。”
另一边吴韧正端茶细品,一落枝盯了他一会,倏而轻轻一笑:
“太保这回虚的也很会挑时候,专挑长清宫事后虚。”
话音方落,一阵盖碗摩擦的声音,正在喝茶的吴韧手一抖差点没喷出来,不过还是十分淡定地将那股逃窜在喉管的气压了下去,一落枝那略有挑衅的目光从他身边擦过,顺着话道:
“龙卫长说准了,早先老夫将自己的身子骨好容易养好了,结果那日混乱之中被那妖物一撞,又给撞回去了,你说这事闹的。”
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抬眼见一落枝仍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韧也十分淡定,又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将茶杯放在一旁。
一落枝沉默了片刻,随即一旋身子,重重坐在了他身侧的一把宽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轻昂下颌:
“吴老,你是几世老臣了。”
“三世老臣。”吴韧一摸胡须,十分自然地将话补上。
一落枝微微眯起眼,视线似乎有些脱焦,指尖轻抚着眼前的檀木枕椅上细小而自然的纹路,笑道:“真是了不得,若说长安中最轻松自在之人,轻松自在之所,便是这间府邸,这间座椅了吧。”
——吴韧眼下任一太保的虚职,在李守成还是太子之时也曾任为太子太傅,典型的没有实权但是围着皇家后院转的老好人,俨然成了朝中吉祥物一般的角色。平时大事小事没人能想起他来,但是谁要是没事找他不自在,那也是属于吃饱了撑的。
所以当一落枝的人将太保府的人围起来之时,周围已经零星起来不少要看热闹的人了,这边一落枝与吴韧一边闲谈,那边太保府被十三龙卫合围之事一半长安都知道了。
一落枝长呼一口气,似乎在这极为宽敞的座椅上做了一个极为悠长闲散的梦似的,缓缓从椅上坐了起来,挺起腰身,侧头眨了眨眼:
“吴老既是历经三朝,想必府中有不少珍奇之宝,我倒想借太保一个东西。”
吴韧十分谦虚道:
“龙卫长不是要借老夫的项上人头吧。”
一落枝一愣,似乎被那场景有点恶心到了,不由得眉头一蹙:“我要你项上人头做什么?
说罢,一落枝握拳,在唇边清了下嗓子:
“在下听闻吴老有一私库,专供皇帝所赐之物——要是有什么前朝旧物,也勿要遮掩,虽然近期有不少关于我的风声,但我也不是那见钱眼开的人,圣令难为,例行检查而已。”
转眼将皇上又给卖了。
吴韧将眉眼深掩于那灰白浓密的眉毛中:“龙卫长想看,老夫没有推辞的道理,可是那私库多年未开,也无人打扫,里边挂网扑土的,怕是有碍观瞻……”
一落枝听到一半便直接站起身,轻掸了下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显得无比轻松:
“这有什么呢?越好的东西,就藏得越深。”
说罢,还侧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老人,那目光瞬间又被屋外的白光吞灭,看不出神情:
“吴老,带路吧。”
吴韧一愣,方才一落枝眼不错珠的盯着自己,那眼底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却似乎,带着一股不容推脱的刺骨凌意。
“来人。”
话音方落,立刻一个家丁上前来,垂头躬身到吴韧身边。
“去将我的私库钥匙拿来,我随后就到。”
吴韧一旁吩咐,一落枝为了避嫌刻意转过身去,负手看向屋内的摆件字画,可就在这样的一处空旷之所,哪有什么秘密可言,就算不细听,那声音也能一字不差地落入一落枝耳中,是以吴韧根本就没有遮掩,三两句就嘱托完了。
那家丁听完头都没抬,只答了声是,便快步走了出去。
一落枝侧头背手,似乎有些兴趣地看着那家丁消失在自己视线内,若有所思。
“吴老,我们走吧。”
说罢,还未等吴韧起身带路,一落枝十分自然地绕过厅中巨幅山水屏风往府后走去。按理说,这是他第一次到太保府,却轻车熟路地直接走向那私库所在之处,这也是一落枝查抄官员府邸的一贯作风,让人都摸不到他究竟对自己的府邸了解到什么地步了,所以有时还没走到要去的地方,对方早就支持不住竹筒倒豆子的把事情都交代了。
几人到了府后,里面的院落别有洞天,整座后院连着五六座别院,各院中一院一花,四时流转,每月都有正衬此时的花草绽放,院中假山亭台秋千一应俱全,如美人头上鲜花朱钗层影交叠,远观近瞻都别有风情。
一落枝似乎十分欣赏这在长安城中难得的一处美景,吴韧不紧不慢地带着一落枝越花穿石,尽往景色最秾艳处去,远处杏花树下几位侍花女郎正慢慢地泼洒着水,一两片早开脱落的杏花正悠悠飘荡在她们乌黑柔顺的秀发之上,与这些女子的衣香鬓影层叠交融,明媚迤逦。
“龙卫长也是惜花之人,若这里有那一枝入得了您的眼,可直接相取。”
一落枝从远处收回视线:
“吴老高看在下了,初春花朵娇柔可怜,恐照顾不周,惹花神不悦,不敢轻易攀摘。”
说罢,一落枝停下脚步,看着吴韧的背影,语气一转,丝毫不留情面道:
“不过您这私库倒是不好走,曲折往返,似乎总是绕不出去呢。”
“这就到了。”吴韧装作对自己适才有意的拖缓脚步毫不知情,话音方落,赫然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上边还有截连的一些藤蔓垂落,正好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身量。
一落枝探头扫了一眼里边,又将目光放在吴韧身上,没说什么。
几人穿过小道,果然见一小楼在其中,若不是丈量整座府邸探测,兴许都将这里给忽略过去了。
一落枝环视四周,这小楼周围确实是老旧破败,扑面而来的一股尘土直接钻入众人的鼻腔中,就在此时,之前那个去取钥匙的家丁呼哧带喘的小跑而来,见到吴韧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只黑漆描金嵌宝的小木盒,那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宽,吴韧将盒子打开,里边躺着一把精巧古朴的铜制钥匙。
吴韧捏着钥匙,一步步走到阁侧摆的碧玉观音像后,一落枝跟随看去,那像后还有一张案台,小厮将案台搬起,一落枝轻垂眼眸,发现地板上有一道极不明显的黑线,等到两位小厮将“黑线”抬起,室内骤然响起一阵石板拖拉的声音,摩擦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和呼吸。
那石板越拉越开,渐渐出现一条能通过一人身量的拾级而下的暗道,而刚才那条“黑线”就是那凸起石砖的影子。
一落枝眼底与地下的黑洞一样骤然变深,唇角微微扬起。
吴韧站在一落枝身后,苍老的眼皮轻缓地抖动:“龙卫长,下边便是私库了。”
一落枝轻挑眼皮,似乎不着急往下走,抱着胳膊道:“吴老这私库倒是和别人不同。”
“龙卫长在此,老夫不敢欺瞒。”
吴韧走了两步,与一落枝一同看向那条似乎深不见底的暗道,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里边确实是没什么要紧的物件,都是些老东西了,龙卫长确定还要看么。”
一落枝闻言,从眼角滑出一道细微光亮,虽然面色仍是和和气气,那股眼底的威慑和警告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吴老,在下是奉陛下之命查看官员大臣的私产的,可不是我与您有隙故意为之,若晚辈哪里做得失当,还请见谅。”
吴韧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话他为官几十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或明或暗地说过了,说那是那是,提步先走进了那条暗道。还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不大不小却冷淡至极的声音,似一根丝线飘荡在他身后:
“我和吴老下去,其他人留在上面。”
随后,吴韧身后的亮光就被另一道细瘦高挑的影子覆盖,他走得慢,那影子三两下就赶了上来。
暗道不长,却因顶口狭小而显得极为深邃,二人到了门口,吴韧颤颤巍巍地用布满皱纹的手将钥匙插进锁芯,紧接着传来清脆的喀拉一响,将一落枝有些凝神入定注意力瞬间拉紧。
听见门开,一落枝屏息,越过吴韧,砰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道淡色微光顷刻间抚上了站在门前之人的脸庞眉梢,一落枝眉尖一挑,唇边泄出一丝“原来如此”的轻笑:
那整间房正中竟微微散发着一轮一轮若潮汐翻涌一般的亮光,一落枝侧目而视:
即使是皇帝的私库中,翻上几遍都搜不出来的这么极品的夜明珠——那明珠圆硕盈亮,如银月裹云沉落海中,浮于珠上的光色层层波转到多宝架上的玉石琉璃之上,瞬间点起万端颜色,将整间屋都映照得若天穹璀璨,彩云绶带缥杳其间。
——若是放在见光之处,那还能见到这般景色。
饶是抄了这么多官员的家中,一落枝仍呼吸停滞了一刻,缓缓朝着那颗夜明珠走去。
吴韧跟在一落枝身后,那因苍老而垂落的皮肤肌肉将他细微的表情掩盖了起来,看着一落枝的背影一言不发。
一落枝捧起那颗夜明珠,垂眼细看,那盈盈亮色从下至上地打在一落枝的脸庞,将那道巨大不规则的伤疤映得愈发的鲜艳,光线时而微变,那疤也像一条火舌般在一落枝脸上明灭起伏。
出乎意料的,一落枝只是端详了极短的时间便移开了视线,随后将那台上的翡翠玛瑙,琉璃多宝一一览过,果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奇珍异宝,被这么随意放在一起,其中还有几只象牙嵌合雕琢的一尊山水景观,下边底座的河川水流都雕的汩汩而动,仔细一看,竟然还刻出了几只冒头小鱼,其后的层峦山峰之上,还十分夸张地挂着几串水头极好的翡翠,正巧那颗明珠放置其上,霍然映出一片银月映江之景,似乎都能听见夜风吹拂,挂于耳梢。
一落枝对这些宝物并不十分感兴趣,这些琳琅异宝他只是阅览似的扫了一眼,却没有任何想据为己有的渴望。
他的视线缓缓落到那挂着刀剑武器的墙壁上,细细地将四面墙扫了一遍,伸手捞下一柄挂在墙上的龙吟剑,唰啦一下将剑鞘拔出,霎时间,剑鞘与剑锋相擦,迸发出一道灼目的蓝白交替的火星,噼啪跳动在二人眼前。
一落枝轻翻手腕,流利地挑出一个剑花,那剑锋之上,有一道荧光似水滴般在剑尖倾泻流淌。
他端着剑柄,面无表情的挥臂横扫过去,剑尖扫向吴韧,十分精准地停在他的咽喉上,剑中寒意在瞬间渗入吴韧肌肤中。吴韧那附着着赘余皮肤的喉咙似乎有团沙子,那剑尖前的喉头上下一滚,发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沙哑声音。
剑尖将要划破肌肤之时,那闪着蓝光的尖芒却骤然又扫向了别处,在暗室中划一道扇形弧线,似乎刚才只是一个瞬间的巧合。
最终,剑尖停在吴韧身后的墙上的一张横幅山水图,一落枝将目光从剑尖移到吴韧脸上,轻轻一笑,手腕挥挑,将那幅画一端的细绳刷然割开。
哗啦——纸卷在空气中掉落摩擦的声音,滚雷一般在这片暗室划过,砸在吴韧的神经之上。
随后,那横在吴韧颈边的剑尖被这么往前一送,顺势楔入眼前老者身后的墙中,一落枝眯起眼越过那纹丝不动的老人,往那适才挂着那张山水图后的空白墙壁望去,虽不明显,却能看出那墙有一道极为显然的横向三尺长两寸宽的未着灰尘的空白墙面。
而那绝不是这山水图的痕迹,倒像是之前曾挂着一把剑。
一落枝落睫,轻轻一笑,那声音几乎是从胸膛出来的,在空气中发着轻微颤动,他不紧不慢地将前倾的上半身收了回去,微微垂眸,双指轻抚手中剑的剑脊,滑到一半,那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陡然一收,眸中刷然闪出一道雪光,硬生生地刮在身旁老者面颊的每一寸皮肤之上:
“吴韧,你这个太保还想不想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