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皇后产后已满二月,帝后离宫至城郊同游柳波湖。是日,春和景明,帝后一行未作繁仪,仅览湖光山色,行止自若,十三龙卫长,北门军副都统随驾,又携数十宫婢从行侍候。
“皇后身子恢复得比太医说得还要快,多亏了你的药。”
李守成一身杏黄锦缎常服走在御船甲板之上,束了一条紫玉腰带,他年纪不大,可远远看去,身形举止已经肖似其父了,眉眼神态之间又带了一些女相,显得十分文质有礼。
周谒与一落枝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几乎眼神没有丝毫交集,完全处于两个世界,李守成没意识到身后剑拔弩张的态势,仍是极为闲散悠适地与二人闲聊。
“臣分内之事。”
一落枝嗓子仍是十分的沙哑低弱,脸上的疤也是丝毫不见好转,从眉梢一路贯到侧颊,极为狰狞可怖,不像是刀伤,倒像是什么东西从血肉皮下生生地钻裂出来。
李守成眉头一顿,负手驻足了片刻,望向不远处被几名宫女簇拥侍候的皇后——她坐在几层帷帐环绕的小隔间中,既能挡风又不遮掩春景,旁边的半人高的三足蟠龙纹鎏金香炉氤起白雾,山泉一般从炉顶倾泻而下。
李守成舒了口气,重新将话题挑了出来:
“邀你们两位前来,也是借此机会让你们把话都说明白,如今你们也算是位高权重,又负责京畿都防,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了朕的耳朵里了——没必要。”
眼下沈仑已经失踪数月,杳无行踪,李守成在这段时间时常感到背后空寒,而东平公主几日连连针对一落枝的行为,反而让李守成获得了一丝喘息,所以对一落枝在京中的举止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正如沈仑曾说的那样:
仅凭一个人无论怎么搅弄朝廷都翻不出天去,顶多就是将水面弄得有些不平整,溅出两滴水花,可再往下,深不见底的湖底只会将它折碎再卷落成泥,转眼间,水面又连一点涟漪的影子都没有了。
见二人都沉默不语,李守成咳了声,直接点名道:“周谒,说说沈仑。都过了几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有。”周谒有些生冷地抛出两个字,也不打算有任何解释。
想也是这样。
李守成几乎与周谒不进行私下交流,却对周谒十分信任。
他隐约地猜到周谒的心思已经不在朝堂上,他猜测周谒一开始就是因为沈仑留在这里的,虽拿不准周谒究竟与沈仑什么关系,但他潜意识不希望周谒辞官。
尤其在皇后生产那日,他看见周谒踏着一片污血站在原地之时,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如果是沈仑,他将怎么在这种情况保下周谒。
话题谈到的另一个人,一落枝却对李守成的话充耳不闻,将身旁的柳枝用目光一一拨览,从岸边柳枝间穿来清风中朦胧望向远方点缀数点青翠的淡山杏影,双耳不闻窗外事的跟随在册。
“沈仑的事,问过龙卫长了么?”李守成的声音被微风吹得忽远忽近,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趁着朕在这里,赶紧有什么问什么。
一落枝和沈仑以往便十分不对付,到了现在又和周谒势若水火,一落枝兴许是最后一个见过沈仑的人,可他生性却十分刁钻乖僻,于是如今的形势卡在这个微妙的节点上,不进不退。
周谒没答话,他根本不指望一落枝能说什么。
且他今早是在地上醒的,头痛昏沉,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好一阵才从床上爬起,到现在眼下还泛着一阵过于显眼的乌青之色,实在没心情和他人周旋。
——他似乎还没有从昨夜那如银月潮水般的记忆拖起,胸口沉甸甸地覆满了那些未及细细思索、咀嚼的画面和对话,他甚至用更长的一段时间怀疑昨夜沈仑的出现是一场自己的梦境、臆想。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沈仑了,可那抹影子却每一天都显得更加清晰,鲜艳。
场面正要陷入尴尬的境地之时,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轻飘飘地从旁边传来:
“皇上,臣——”
话音未落,却被另一个出现身影猝然打断了,一落枝喉头一紧,将剩下的话摁了回去,敛目道:
“怀安王。”
周谒顺势望去,适才微凝的注意力骤然被打乱,眼角眉梢已经泛起了毫不掩饰的躁意。
李文誉广袖宽袍阔步从船侧而来,周谒从他身侧的甲板下一瞥——一柳叶般细小的乌篷小船正往水中撑了一篙,徐徐推开了波澜,往岸边划去了。
“皇上圣安。”
李文誉目不斜视,朝皇上行了一个礼,完全忽视掉周谒与一落枝:
“皇上邀臣一同游湖,臣来晚了。”
李守成似乎并不在意:“朕也是随性而来,并不是什么朝中大事,不分早晚。”
不知怎的,李文誉忽而眼神一怔,轻笑了起来,那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一笑,李守成问道:
“皇兄这是想到什么了?如此开心。”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李文誉轻一敛眉:“臣失态了,皇上恕罪,臣想起幼时同陛下曾在此地一同踏春,彼时彼景如在目前,而眼下陛下已喜获麟儿,其间往事恍若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做感,只得一笑。”
话说得十分诚恳,连李守成都动容起来,不住地轻轻点头,李守成上前一步拍了拍李文誉的肩膀,真像是一对亲兄弟。
李守成心中一直对怀安王有愧,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心中的骤然拂过万千心绪,低声叫了声皇兄,转眼间,二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变得十分亲密。
一落枝冷冷地看着这幅兄友弟恭的场景,脸上的疤痕微微抖动,将眼底泛起的复杂而更像是厌恶、嗤冷的神色不留痕迹的掩下。
几人极为默契地将适才的话题摁下,此时来了一名纱袍内侍,说皇后娘娘备了些糕点请陛下随时去用。
李守成此时并无去用这些东西的心思,又不想在此时拂皇后的意,便道过会去用。那内侍顿了片刻,见皇上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之意,便轻答了声是,正欲退下,旁边却响起一个极为散漫随意的声音,如微风迢递,飘淡杳然:
“这内侍也惯会照顾自己的,初春风野,还知道外边要套件纱袍。”
这一句话似乎是穿插在几人中一句不咸不淡的调侃,一落枝说过后便将目光放向远处,即使船上仍有不少公众女眷,他却丝毫不遮掩自己瘆人的面容,却和谁也没有提起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
方才一落枝那段看似随意抛起的话转眼入风飘散,周谒却望向那躬身退了两步随后转头欲走的侍卫,蹙眉道:
“等等。”
那侍从双肩陡然一僵,极为快速的抽动了下,随即缓缓揣袖回身,周谒眯起双眼,侧头飞快的打量了男人一下,猝然开口问道:
“这纱袍不是宫中规制么,谁准你穿出来的?!”
话未说完,周谒只觉愈发不对,那人恰巧在此时霍然掀开之前微眯的双眼,和周谒的视线撞了上去,下一秒,周谒面色霍然一变,不由分说的飞身直接向那内侍一掌打去,那动作十分迅凌猛急,内侍却是早有准备,竟双脚一戳直接仰身一跃至船舷,周谒没收住直直打了一个空掌,随后一拧身逼视着那站在原处。
“站住!”
周谒又喝一声,直接从腰间簌啦抽出一柄长锋软剑,拿剑甫一被放出,像游蛇一般诡异的在空中起伏了两下,随后穿风刺向那纱袍内侍——
那内侍却并不在乎周谒,直接一跃而下冲着李守成而来,因适才事情变化太快,几人都没准备,想起来要喊“护驾”之时,已经哽在嗓子眼里了。
周谒手中的软剑虽轻巧锋利,那人身法极其诡异莫测,几乎不与周谒正面冲突,三两剑刺挑而过也没有伤到他分毫,周谒渐渐没了耐性,此时李文誉已经反应过来,冷声振袍而起,高呼了声护驾!
其实当周谒翻身抽剑之时,已经有侍卫抽刀赶上前来,可李守成所站之处却是一个极为险妙之地,当时李守成为了和一落枝与周谒相谈,特地屏退了侍从,身后也无甚人穿行,又靠近船边,仅有几根栏杆,将此地形成了一个半回围的空间,周谒正与此人缠绕,若是冲过去李守成无处可退。
本就是一片的刀光剑影,若是再涌上些人,反而伤到皇上——何况北门军副指挥使还在这顶着呢。
李守成有些失措地站在原地,李文誉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眼花缭乱的交锋,正寻找罅隙随时出手。
此时,一人悄悄躲在这场纷乱之后,却并不打算出手,甚至还巧妙地和李守成、周谒与那刺客都保持着一段绝对安全,又不至于脱身其外的距离。
眼见围笼圈越来越小,刺客猛地将双腿盘绕在桅柱上,霎时与下方众人脱离开来。方得一口喘息,那人满头热汗,全身腾空而起,单手吊在船桁上扫了一眼下方的人,随后单臂发力,将自己直直甩向了船舷——
周谒此时正在船舷位置,之前几人打得人影纷乱,他也是误打误撞的到了这里,见那人正冲着自己身后的一片水域俯冲而来,下意识地回身抽剑,长腿三两步跨出,可确实离那人也过远,片刻之间根本拦不住一个直直要跃入水中之人。
下一瞬,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从周谒眼前冲出,他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影子如一枚星寒短镖便直冲而上,对着那刺客的要害而去,对方猛一低头,见一道若方化冻冰珀寒光从那人眼中射向自己,他心中一颤,几乎就在顷刻间转化为一种恼怒而恶劣的情绪:
“找死——”
刹那间,二人几乎相撞,而那人却是手无寸铁,似乎仅凭身体就要挡住刺客那汹涌来势。
周谒抽剑一挑,欲从侧面杀出,却也无济于事,剑尖擦着刺客的脸颊而过。刺客也似乎下足了力气,一掌顺势打出,将整柄剑险些震翻,周谒虎口一麻,只听剑身当啷一响,剑锋一偏冲着那人眼前划过,那人为避剑尖三两步向后滑去,就要站立不稳,便顺着惯性直接将刺客撞了过去。
船舷不高,只听哗啦一声,刺客猛然落水,而那险些被周谒划伤的人脚步不稳,几乎就在那刺客落水的同时,也翻身掉下船舷!
一只小臂微厘之间一把将正欲落水的一落枝拦腰截住,而他此时已经半个身子都悬在船外,整个人的身体仅有周谒的手臂作为唯一支点。
一落枝猛然回头,顺着腰间的手臂向上看去,却对上了一个霎时间极为惊愕的眼神,他还未说话,却发现环绕他腰间的手骤然松力,随即眼前景物猛地一花,整个人就这么直直地落入水中!
哗啦——
一落枝落水的前一瞬,一道影子顺着自己一跃而下,还未看清是谁,便被巨大而冰凉的水流直接淹没至头顶。
事情急转而变,其余众人只见那刺客与一落枝、周谒轮番掉入水中,李守成回过神立刻奔向船舷,趴在船舷上望着水面波动的影子,还未发令,周围的侍卫二话不说的就跟下饺子一样跟着跳了进去,纷纷要捞起各自的长官。
李文誉似乎也被这一幕有些惊到,跟在李守成身旁一声不吭,在湖面上寸寸巡览,想要找到丝毫痕迹,尤其是——那个刺客的痕迹。
另一边,李守成显然发怒了,他叩在船舷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那下边船匠刷了几层的漆饰上已经留下了好几个深浅不一的印子。
李文誉收回目光,见侍卫们已经如撒网一般在御船周围四散开来,便猜到抓住那个刺客的几率微乎其微了,转而安慰道:
“陛下勿虑,臣方才已经着人看过皇后殿下,殿下那边一切安然无虞。”
“好……”李守成脸色没有转色分毫,眼神一直盯住水面,喉咙沙哑一片,似乎是憋足了力气,却发出极为飘淡的声音,“自从沈仑走后,这还是朕第一次遇袭。”
李文誉一愣,不知道这句话的重点在“遇袭”还是“沈仑”,李守成缓缓回眸,眼深处带着一丝李文誉以往从未见过的疲惫,甚至是厌倦。
“……算了,不说了。”
柳波湖边,一个高壮健硕的男人泅渡上岸,他的左手划着水,右手环抱着一个似乎已经半陷入昏迷的男子,身边泛起了层层湖色涟漪,男子脸庞发着不自然的青白,而附着在上的诡异鲜红的疤痕,如今也像它的主人一样黯然了下去。
周谒深呼一口气,脊背发力,猛地将他托起送上岸边,随即自己抹了把脸,哗啦一声跃出水面,背起了一身的水花,像瀑布冲刷一样在他的身上泼洒到地上。
此时方至初春,水底寒气氤氲不散,二人落入水中便迅速失温,周谒几次没有抓住一落枝,险些放任他直接滑落湖底,眼下周谒唇色也微微发白,更别提突然落水的一落枝了。
周谒将发间的水一把攥出,有些游疑的走到那人身旁,此时一落枝仍双眼紧阖,因为身上水汽寒凉,从脖颈而上便泛着一阵青白之色。周谒神色复杂,将他的头偏到一边,捏上他的下颌,想先打开他的口腔,他的双指刚碰上那柔软而有韧性的肌肤之时,身下之人口中骤然呛出了几口水,喉咙中发出沙哑的咳嗽声,整个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周谒倏而落下半口气,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他弓身剧烈的抖动,又逐渐平复下来,他时才缓慢上前,伸手摸向对方脸颊:
“你——”
啪的一声,那正抚上眼前之人的手掌被倏而打落,一个黝黑湿漉的视线截住了后半段要说的话,也许是因为适才吐得太凶猛了,那眼神中似乎还带着血丝和某种恨意。
周谒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片刻,轻轻落了回去:
“你脸上的疤……”
一落枝愣了下,下意识地用手摸上脸颊侧边的那道鲜红的痕迹——那道疤痕下,有一道不起眼的影子,之下,竟是一片完好的肌肤,而那肌肤的边缘也有疑似翻起的痕迹。
“龙卫长!”
“指挥使——”
不远处传来了三两声呼叫,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猝然被打破,周谒回头一看,发现已有不少的侍卫匆匆赶来,周谒还想问什么,却被一落枝猛地一推胸口,二人倏而隔了一个极为疏离的距离。
正在此时,两队人马迅速赶到,各自搀起自己的上司,周谒因只是被水泡了下,挥了挥手自己就站了起来,用极快的速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一落枝,随即扭头挥退了正要往他身上盖一件披风的下属,他的身上仍是挂着不少的水珠,一动身便有细流顺着他的发间向下流淌。
此时,御船因为骤然遇袭,也缓缓靠了岸,李守成站在船头冷冷地盯着湖中心,一旁一位内监绕过众人,跪地禀道:
“陛下,那人目前还未找到。”
李守成深呼吸了下,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一落枝与周谒呢?”
“龙卫长方才险些溺水,眼下正赶过来,说一会要事要向陛下禀报。周指挥使适才已经先行离开柳波湖了。”
李守成蹙眉,倒不是对周谒的行为感到不悦,而是一种真实的疑惑:“走了?”
“是。”
因为自己的御船停泊口岸和一落枝上岸之处方向相反,所以一落枝还要乘一小舟前来,李守成抿了下唇,低头见湖上一人站在船头径自冲此处而来。
李守成却在此时双眼一花,身影摇动了下,险些看错。重新定睛一看,只不过是一落枝在外虚虚地披了一件披风,将那身影遮的和沈仑,遥遥望去,简直相差无几:
“传一落枝上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