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欲明,一抹亮色缓慢地从男人额头推到眉弓,那点扇状暗影在片刻后覆上了一道金色光芒,上升的温度惊扰了才陷入昏沉片刻的男人。
周谒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在主厅中一只高座敞椅中渐渐睁开眼,醒来时浑身肌肉发出沉闷的钝痛。
周谒将手背缓缓抬起,啪的一声搭在额头,模模糊糊地看见离自己相去甚远的横梁,眨了眨眼,眼前景象愈发的清晰、稳定,意识也随之洇散开来——
昨夜他没有睡在那名唤作存月的侍女收拾好的东厢房,而是先去了厅中,环视其中一桌一榻,随后在这张敞椅上稍坐了一会,可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自从女子走后,那诡异而乱人心神的气息竟逐渐消失,整座宅邸霎时间变得黯淡、陌生,似乎有一块极为潮湿的布,将他的神经沉重而周密的覆盖上,甚至让他几乎对那时可称得上白骨鬼艳的错觉起了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
枕了一夜的硬木,周谒喉咙中挤出一声沙哑的叹息,阖目了半晌,他一个翻身而起,身上的皮甲束带滚在风中发出扑碌碌的响声,抖落起一夜的寒凉和疲乏。
他转了转脖子和护腕,天光明亮,以后更是会一日早于一日的亮起。
今日不是自己当值,所以也不必太早去北门处,远处传来一两声明亮而悠长的鸟鸣,层层叠叠落往庭中,最后一抹仓皇游移的夜色也因此被刺破。
之前他曾找人调查过此间府邸,此间宅邸曾是先皇一名武将宅邸,新皇登基前后此名武将听闻被派去戍守南海边关,方至岭南便因病而亡,因此就被空了出来,后来不过几年,便被沈仑暗中买下,那时,他还是在先皇后面前炙手可热的能人。
庭中没什么奢华装点,草木石池错落有致,一步一景,都可见当年这座宅院前主人悉心栽培,精细打点的样子。
一阵熟悉而微妙的感觉从他的心头隐约蔓延,又很快被束之高阁。
周谒负手缓缓在府中踱步,瞧见不远处一只已经开败的藤架阴影下有一水井,他拂去井边灰土,探头望去发现其中井水仍有些波纹涌动。
井口不大,上面覆盖着藤野枯枝,没有太多阳光投入进来,不过往里一看,还是能看出水中浸泡的石壁,可见水质清澈。
周围都是官宦人家,此等工事建造工匠定是修葺完善,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周谒深呼吸了几口晨间带着浓厚水意的空气,沉闷的胸膛豁然松开了一些,熟练地摸索上自己犀皮护腰上的几枚铜制扣锁,指尖微一用力,将腰间的宽带一下松开来,随意一扯,护腰就被甩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周谒将自己云纹白底外袍三两下脱下,云白的里衣从胸口褪至腰间别起。哗啦一声,他往身上倒了一桶从冰凉泠澈的井水,遒劲健硕的肌肉因被冷水猝然一激,附着在上的水色碎光微微翕动,一路向下,汇至小腹,沾染上了云白的里衣,那里衣布料本就是上好的云丝做成,贴肤透气,被水一打瞬间贴至下方的肌肉,将那本就裹得不太紧实的小腹透得更若隐若现了起来。
又是几盆水从头浇下,男人喘了口气,随意甩了下头,一串水珠从下颌滴落,划出一道弧线,粗而长的睫毛末端也悬着几滴水珠,若房檐露水,才掉下一滴,另一滴又滚到了睫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男人身后响起,穆穆迪穿着常服一身在门厅不远处暗中盯着自己,没有立即过来,周谒三两下笼起衣服,眨眼间就穿戴整齐。发梢间水珠不停地滚落下来,将衣服坠上点点深晕。
以往穆穆迪在凤城之时,周围都是军兵卫戍也没有太多忌讳,这场面也见怪不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轻轻趴在栏杆上,吹了下垂落在眼前的一缕细软的黑发,有些无聊地张了张嘴,打出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起得这么早?”周谒瞥了她一眼,把腰带勒紧,眉眼轻弯。
女孩趴在不远处的栏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周谒有些疑惑:“是不是饿了?”
穆穆迪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显然是猜中了。
周谒抹了把脸上的水,叉腰望了望天,似乎有些为难,正在此时,传来两下铜环叩门之声。
穆穆迪噌地一下躲在了廊柱后面,周谒走到门前,将门闩抬起,单掌缓缓将府邸这座沉重的暗红大门推开一条半人宽的缝隙。
一个身着暗蓝色内侍服的人几乎是堵着周谒打开的门缝笑开了脸,将脸上纵横交错的褶子都挤的深的深浅的浅,随着门一点点打开,周谒从里瞟了一眼,竟发现人还不少,起码有五六列在这位内侍身后,这座府邸台阶下齐刷刷的站着,显然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
“这是——”周谒从左至右地扫了一遍,随后目光定在内侍身上。内侍轻一弯腰,打了个手势,身后一列女侍鱼贯入府,行礼笑道:
“周大人乔迁新居,也不和陛下说,多见外呢,陛下昨夜听闻大人搬了进来,一大早就命奴才挑一拨人过来带给您。”
昨夜就听自己搬了进来?周谒眉梢一轩:“实乃前几日事务繁忙,未向陛下上报此事,改日入宫亲自秉明。”
朝中官员住宅搬迁一般是由皇帝点批指派开府,但之前周谒谢绝过一次,是以一直未有登记准批,若是放在一般官员身上,私自开府,被知道了绝对可以参上一本。
“大人言重了,这间府邸已经空置许久,是之前的咳咳——那位专程找陛下要来的,当初陛下想赏您的宅邸,就是这座。”
所以哪称得上私自开府,秘而不宣呢?
说到“那位”之时,内侍声音不自然的小了很多,似乎在宫中“沈仑”二字已经成了忌讳,但是宫中稍有些眼色的人就可以看出,虽然这位北门军副指挥使与沈仑关系匪浅,皇帝却十分信任他,即使那日沈仑将半副朝堂搅弄的天翻地覆,他竟全身而退,甚至愈发厚待了。
朝中政局波诡云谲,起伏万端,流水的丞相时而也抵不过铁打的副职,况且,当日听闻就是这位骁勇小将一箭将沈仑射出了原形,事后也有不少人猜测这位“周指挥使”是和公主唱的双簧,而背后是不是皇帝还不一定呢。
两人就这么交谈片刻的工夫,府内已涌入十来个侍女小厮,眼下还源源不断地要往里进,周谒客气打断道:
“府内要不了这么多人侍候,陛下美意臣心领了,只要几个能烧火做饭的小厮便可,其余的烦请带回去吧。”
那位内侍还以为是周谒与他客气,正想再摆两句龙门阵,却发现眼前男人眼神可以称得上冰寒刺骨,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内监此前含笑的嘴角一下收紧,蓦地叫停还要进来的侍女,面部有些僵硬地扯了下:
“既然大人不需要这么多伺候着,那咱们就按照大人说的,留下几个烧火做饭的,其余的——咱们就带回宫里去了。”
见事稍缓,内侍赶忙给远处还在清点的一小太监递去了一个眼神,那小太监也十分伶俐机敏,适才留心地听了一耳朵,赶忙将已经进府的人点了出来,只留了两个侍女两个小厮在院中,其余的全都原模原样地回到了府外站着的地方。
周谒眼中轻划过一抹冷色,像是一块有些尖锐的冰块在地上划出的一道暗痕,虽寒凉却也不致命。
“多谢公公了。”周谒客气道。
内侍哪还敢受礼,赶忙躬身忙说:
“大人不必多礼,咱们其实今日来,除了给府中添些人手,还有句话想和大人说。”
周谒不发一言,等着对方继续说,内侍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周围,小声道:
“大人想必也听闻,龙卫长前不久才回到宫中,不过也是身负重伤,养病期间陛下特许了他一个闲职,查看京畿都防和长安城官员一些任职情况,可这位大人行事倒是颇为——果断锐决,大人近期可万要注意,莫意气用事。”
周谒一听“龙卫长”仨字,就知道这位内侍要说什么了,近日这位龙卫长闹得朝中风雨不断,听说最近连抄几位五品以上官员宅邸,还将抄出来的钱一多半都私藏了起来。
不仅如此,他还有事没事地去不同官员府邸小坐,一句话不说就是喝茶,喝完了又一句话不说地走了。去的地方不论官职大小,也没有一点规律可循,而且他一直都在宫中任职,也没怎么听说过与外臣结仇。
可就算这位龙卫长行事如此离谱,却没什么人敢去参奏——眼下他正是炙手可热,谁知道是皇帝看奏折快,还是他抄家的手速快。
不过,真要论朝中谁和他结仇最深,周谒微一挑眉——除了生死未卜的沈仑,就是他了。
所以内侍这话提醒的也是正对时候,原先周谒吃住都在北门军不好发作,眼下他都有了府邸,不找他算账那就奇怪了。
“多谢公公提醒。”
那内侍还想再多说两句,喉头却有些干哑,浸淫宫中府中数十年,他竟很少见到这么疏离官场以外,但又似乎事事牵扯其中的人,他也有些看不明白了,想了想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带着剩下的人回了宫中。
周谒重新将门合好,一回头那四人安静站在庭中等候他的示下,周谒冲着穆穆迪一招手,小姑娘躲在廊柱后的小脑袋晃了一下,还有些不好意思。
“穆穆迪!”
周谒有些无奈,叫了两声,穆穆迪才磨磨蹭蹭地站出来,这下周谒才看见穆穆迪的样子——昨日还光滑整齐的发髻已经睡的东一缕西一缕,衣服也皱皱巴巴的,确实是需要人来照顾。
走过来的时候,穆穆迪还悄悄地看了一眼站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的四人,随后一口气跑到周谒身边,周谒瞥了一眼她那鸡窝乱发,对那四人道:
“这是我亲戚家的一个孩子,她老家招了灾,在我这里住一阵子,我平日不在府中,只消照顾她就好。”
周谒忽而又想起什么:“也莫要忒拘束她了,有空和她说说话。”
眼下天色不早了,周谒拍了拍穆穆迪的小脑袋就出了府,朱雀大道上此时已经有了一些人了,除了这些要上朝点卯的,也就是商贾走贩起得最早了。
一阵车毂滚动之声伴着马蹄脆响出现在他不远处,在主干道上能这么驱车而行显然只有某些尊贵之人才敢做,可长安就是不缺尊贵之人。
马蹄声愈发明显,远处已经有一些路人快步走到了边道,怕那车中之人是哪个跋扈顽劣的,平白给自己惹上麻烦。此类纨绔脑残周谒也见过不少,倒是见怪不怪,与众人一起让开了主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不远处那车已经遥遥露出了一点影子——
车厢小而精致,上边还缀了双层葱绿流苏,听马蹄急促杂乱就可见来势凶猛。随着那车毂马蹄声渐近,周谒侧耳细听,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疾驰而来的马车——车后似乎还有不少穿着靴甲的脚步声,什么情况,主道马车疾驰已是违例,怎么还后边带了裹甲?
正想着,那车已经到周谒身侧,因车速过快,车上侧窗的绡帘倏尔被风吹起,一双冷峻漆黑的双眼骤然出现在窗内,带出了一抹寒色,周谒下意识的一瞥,与那残留下的一抹视线对了上去,眉头几乎在同时猝然凝起。
“停车——”
一阵沙哑而熟悉的声音从马车上轻而快地传了出来,马夫不敢耽搁,顾不得马儿受惊,双手猛地抬起,急急拉停了马车。
周谒眼神微眯,冷冷地隔着绡帘看着车上之人,那人也不避那冷鸷的目光,反而是十分自在的掀开了帘子,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向下一瞥:
“周副使,别来无恙啊?”
周谒见到那人面容的一刹那,瞬间有些惊愕,又极快地恢复了以往的神色,还带了一抹厌恶,淡淡道:
“一落枝。”
一落枝轻笑,嗓子有些低沉喑哑,不理会那适才浮现在周谒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道:“稍早陛下托我邀你本月初八随他去游湖,话我给你带到了。”
“沈仑在哪里?”
一落枝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谒利落地堵了回去,根本就没听到“陛下”二字似的,直接就奔着自己的话题去了。
被如此无视,一落枝也不恼,而是手臂撑着头放在车窗边,看着周谒一字一顿道:
“被我杀了。”
出乎意料的,周谒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跟躲精神病似的,拔腿就走。
——若一落枝真的杀了沈仑,绝不会伤成这副样子,回到十三龙卫后还这么遮掩,生怕人看见自己。
极有可能是“沈仑”从一落枝手里逃走还重伤了他,但周谒也十分疑心,当时“沈仑”受的伤能保命都是万幸,还要重伤当时已经杀红眼的一落枝……
见周谒大步流星的往远走了,一落枝嘴角微妙地挑起一抹弧度——不是在笑,倒是一种下意识动作,巧妙地遮掩住那有些凝重而若有所思的表情。
“走吧,去太保府,咱们会会吴大人。”
周谒一步步走远,车厢内沉寂了片刻后,倏而传来一声极轻而带着疲累过后叹息的尾音,似乎适才和车外之人的一两句话就耗了十分的心血似的。
一落枝说完便落了帘子回到影中,四只马蹄踏在长安平道上仍有微微颠簸,时而一两束光顺着绡帘扬起的缝隙射进来,那光虽清浅无色,却将一落枝脸上几乎占了半面的暗红瘢痕若灼火一般映照出来,一路蔓延至眼角,划出一道可怖的血色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