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步行至翊善坊的一处宅邸,此时早已入夜,穆穆迪泛起了些困倦,眼前的景再流光溢彩,如此一一览过,也千篇一律了起来。
穆穆迪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身下的臂膀骤然一紧,她忙下意识地扶了下肩,抬头一看,发现他们二人已经站在一处之前几乎没有留意过的宅邸前。
这处宅邸面朝繁市,连门楣都嵌着楠木,木上雕着瑞兽踏云、重瓣花叶图样,密丽精巧,可远而观之,整处宅邸似乎蒙着一层云雾般的暗尘,只有门檐挂着两个灯笼轻轻照起曾有的煊赫辉煌。
而这显然不是周谒这个品级能住的房子。
相比于旁边如白夜般喧亮,飘着丝竹之声的府邸,这间宅子似乎已经蒙尘许久。长安居大,这府虽能看出造价不菲,贵胄盈门之貌,但四周新贵旧族宅邸林布,纷繁迥异,平时走来,倒也并不会让人多留心看一眼。
穆穆迪还未反应过来,男人就将她从肩头放了下来,穆穆迪双脚刚一落地,还有点不适应——方才自己被托举一路,托举之人身形又足够高壮结实,所以她能轻而易举的越过这些宅邸人群看见长安的花灯彩帛,骤然一被放下,眼前光线瞬间被挡住,只能看到一些人群匆匆而过的下摆长靴,整个翊善坊一下又变了面貌。
周谒抬起身,缓缓跨上门阶,莫名从心头却蒸腾起了一股熟悉而抗拒的云雾,他定住脚步,不知自己是进还是不进——
眼下,周谒离大门仅有三两步,那门看起来十分厚重,却是遮得虚虚掩,一靠近,还能感到门缝中透出些许凉风,将周谒鬓边发丝盘卷扬起。
周谒蹙眉,不知为何,方才还没到门前,他便感到一种威压从门中滚滚欲来,现在尤甚。他胸口沉重地起伏了下,随即伸出右掌正预备推门而入,正在此时,门却突然从里打开,那时机之巧,倒像是暗中等候许久一般。
周谒下意识双脚开立,微弓腰身双眸陡然眯紧,蓄势待发——
其实若真是偷袭,自有千百种方式,不管是身后袭击,抑或从天贯压,哪一种都比这先推开重门再出手快,可周谒也不知为何如惊弓之鸟一般,想都不想的就要直接出手对敌。
“周大人,手下留情。”
一声方出,周谒愣了下,霍然收势,下一秒一女子从门后蹁跹而出,娥眉细唇,音色婵秀,似乎已经等他许久。
还未等周谒问话,她便自己行礼道,“周大人乔迁新居,沈佥事唤我为大人接风洗尘,打理庭院。”
“沈仑?”周谒听到“沈佥事”二字,适才有些深沉涣散的目光骤然收紧,一道细沉光线移到女子面上,“他——现在在长安?”
女子侧头,将食指弯曲抵在下巴上,似乎是在回忆:“佥事是在月前同我说的,彼时大人才出征,奴婢就过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周谒下意识挑了下眉:“你不知道沈佥事最近出事了么?”
“宫闱之事,小女子哪能探听得知,只不过受人之托来此等候大人的。沈大人此前有言,周大人来必然是孑然一身,故叫奴婢照顾,若大人不愿奴婢伺候,那奴婢便回了。”女子微垂双眼,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主子沈仑遇刺之事。
突然她看见躲在周谒身后的女孩,眉尖稍挑——她没听说周谒还有一个女儿,女子反应也十分利落,立刻笑着一福身子:
“适才天黑,没注意这里还有一位,小小姐好。”
周谒此时回头看见穆穆迪也累得头叮当乱撞,又看了看已经暗云弥散的天色,道:“烦劳姑娘了,在下倒是无须侍候,只是这里有一女孩,饮食起居倒是要姑娘麻烦了。”
女子一笑,向里让了一步:“大人多礼了,请进再说吧。这位小小姐也请。”
周谒轻一点头,抬眼环扫了一眼府门,随即提步进了庭院,穆穆迪侧头暗中看着女子,却被她发现,回以一笑,若牡丹层开,穆穆迪脸色微红,赶忙跟了上去。
方一入府,庭中花树栋阶从周谒眼前一一览过,若令外人看来,和一般的高门府邸相去无几,甚至称得上大同小异。
而周谒还未细看,一阵令人沉闷的熟悉感迎面而来,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他每一个或敏感,或因为时间漫长而开始迟钝的神经。
思绪千结,将他的胸口巨石一般堵住。
周谒耳边开始嗡鸣,他轻甩了甩头,想将那忽远忽近的嘈杂的声音甩开,正在此时,月华穿云而出,轻幔似的倾泻在周谒全身,那难耐的噪音顷刻而消,周谒深呼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下,他抬头仰望着这银亮惊人的月色,此时,月色却愈发沉重,几乎要将他沉溺于这片鲜亮的银海中。
周谒双目被月华浸透,眼前泛花,似乎有影子似的人在他周围晃动,交叠挣扎。男人喉头嘶哑,像是做了一个不能动弹的噩梦,恍惚中一个黑色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容直直冲他而来,周谒还未反应过来,那影子竟冲着他穿身而过——
他胸口若一道寒剑贯穿,冰冷发凉,整个人似乎要崩裂开来!下一秒,两三道鬼魅般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而来,却不是冲他,倒像是被谁威逼到了庭中,在他周围跌撞求饶。
就在这人影相交刹那,周谒耳边的声音倏而响起,又转瞬而逝,留下一道道划血割肉般的哀呼——
“救命!——————救——”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看清楚,我是——”
……
那些声音群起又潮落,随后那长久萦绕在周谒脑海中的回音就在此刻水落石出的浮现在周谒的眼前:
“我要杀了你——”
“如果下次再见到你,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幻觉了,周谒眼皮轻轻发抖,缓缓地合上了眼眸——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这片封闭沉寂已久的回忆中。
“你怎么还没死!”
周谒霍然睁眼,瞳孔微张,一个满脸泪痕的人跪倒在自己面前,他已经哭到发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昏厥倒地,眼角都耷拉下来,两抹扎眼的血迹抹在他苍白的唇边面颊,加上通红的眼眶,竟有些奇异的妖冶。
突然,那人跪在地上的人一抬眼眸,那淬毒一般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了他的双眸,周谒猛地一惊,胸膛内震若撼雷!
沈仑,周谒心头微动,他被那场景攫取了心神般,好一会,才在心中清晰地念出这两个字: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周谒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抖动,整个人如一把寒霜冰刃嵌插砖石之中,投射下漆黑锋利的影子。
一道暗影从他的身后悄无声音的接近,那声音浅若踩云,细比拂柳,站在庭中人竟一时没有听出来,直到那影子的一角差点触碰男人之时,一道迅疾而带杀气的哑喝骤然让她停住了动作:
“谁?”
女子身形一顿,方才还在举头望月的男人骤然回身,脸上似乎还附着一层月色银白,显得俊美无铸。下一秒,周谒左手迅猛而出,哗啦一声冲着自己一掌破风打开!
这一掌极为猛烈凶悍,可出手后却没打中什么实体——周谒定睛一看,那影子竟是一件黑绸披风,上面绣着银线云纹,因刚才他掌风太凌,还未碰到披风,已将披风隔空推开,许久才徐徐落下。
一张素丽的面容出现在披风之后,待披风垂落,女子将手中的布帛抖了抖,横穿在手臂上:
“唐突大人了,奴婢已经侍候好小姐洗漱睡下,正巧路过庭院,见夜寒风大,故来给大人送上一件披风。”
周谒因刚才思绪紊乱,加之贸然出手,额头冒出几滴汗,适才锐利寒刺的眼神一转而变:
“是在下冒犯了,差点误伤姑娘。”
女子眉眼轻弯,似乎已将适才那惊险一霎抛之脑后——那掌风擦身而过,差一点就能将她身上打出一大片的血印:
“大人多礼,唤我知时即可。若大人没有别的需要我做的,那知时先告退了。”
“知时姑娘。”一阵夜风吹过,挑起周谒几缕及腰黑发隐没在夜空中,那声音浅而微哑,若不细听,几若无声。
知时回头,眨眨眼,将手腕往前抬了一抬:“大人唤我?是要这披风么?”
“不是,是有些事想询问姑娘。”
“大人请说。”
“在下想问姑娘,这间宅院,之前曾住过什么人?”周谒面不改色,似乎只当闲谈,“比如说,有没有什么……血案?”
知时双眸一转,似乎是在仔细想着周谒的问题,周谒也不急,而是负手站在原地,眼眸深处却不如方才般的平静淡然,细看来,眼中浮动的流光轻而细的抖动着,又被微垂而浓厚的睫毛悄然覆盖。
“这间宅邸历经三朝,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士族之家,若说有什么血案,我也不甚知晓,不过像这样的府邸,就算数上十朝,能善始善终的恐怕一个手也能数过来。”
“若只是沾上血案可以称之为凶宅,那么这大明宫中岂不是天下第一凶宅。”
“姑娘说得有理。”周谒笑了声。
不知为何,周谒回回张嘴,都觉得这院中灌入他喉头的夜风带着迫人寒意:“还有一事想问姑娘。”
女子站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他。
“沈仑还有和你交代过其他事情么?”
女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说得也是对答如流,毫不含糊:
“沈佥事曾交代奴婢,说大人平日不愿太多人侍候,自喜清净,若是大人没有枕席之需,奴婢就可以自行离去。”
周谒被这话一惊,嘴角稍微抽动了下。
“大人。”知时笑意盈盈地踏上一步,“我可以走了么?还是——”
一阵迟来的南风拂过发梢,女人眼眸清亮,视线追随夜风而去,似乎对今夜自己的是走或留毫不在意。
凉风已过,女子转眸,冷不丁地却对上了一双深邃而凝重的眸子,像在芭蕉叶下蛰伏许久的兽眸,女子一惊,下颌轻微收紧,却仍报以轻柔一笑,似乎还等着他的回复。
周谒也温柔地轻笑了声:“我本想说夜寒风重,若不方便夜行便留宿一晚,可姑娘又如此说了,在下想留也怕毁了姑娘名节,又恐怕姑娘是今夜还有其他要事,在下也不过问了。只不过还有一句话,望姑娘帮我带到。”
知时单眉轻轻一挑,十分客气道:“大人既有事相托,奴婢能办则办。”
周谒声音淡淡,却似乎将周围气压都压低了些许:“若姑娘见到沈仑,请帮我问声他是否安好。”
知时微一挑眉,有些意料不到,可见对面之人神色却十分认真,没有开玩笑。
“就这句?”
周谒抱拳,微一屈身,耳畔鬓发随风扬起,将他的眉眼修饰得如水墨般的浓深俊秀:“多谢姑娘。”
知时微垂双眼,看着眼前男人半低的头,不知在想什么,在周谒抬头前,缓缓开口,音色却也有些沙哑,忽远忽近:“若能见到沈佥事,定为您带到。”
周谒一抬头,眼前身影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独自站在这月银铺散的庭院中,耳边丝竹声渐落,男人适才紧蹙的眉眼渐渐放开,面上泛起一阵疲惫倦意,眼底却流露出一抹几乎称得上柔和似水的盈盈之色,那浓黑色的眼珠也发出别样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