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站在桌前,食指骨节在云纹梨木宽桌上一敲,许久也不抬起来,就这么牢牢扣在桌上,他心中莫名地有种躁意,似乎有东西在暗中蒙住了他的心窍,他虽然用了无数北门军打探消息,可似乎比自己一人还要孤立无援。
沈仑似乎成为了这大明宫的一现昙花,众人再也不讨论他,甚至是讳莫如深。
“周都统。”
一个微沉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前响起,周谒愣了一下,还不等侍卫通报,一身影窈窕之人跨门而进,她头戴白纱及腰的帷帽,透光的轮廓处能看出是这是一位身量娇小的女子。
“指挥,这是——”
话音未落,周谒胸口起伏了下,似乎是认出对方来了,声音有些喑哑:“你先下去吧。”
侍卫得令,赶忙退了两步出去,霎时间,室内只余两人四目而视,针落可闻。
“最近忙得似乎见你一面也难。”
半晌,还是女子先开口,周谒瞳孔轻震了下,嘴角勉强提起一个弧度:“倒也不是。”
女子轻翻素手,将眼前的帷帘掀开挂到耳边,一张清丽素颜出现在周谒面前,她莞尔一笑,坐在室内的一张矮几前:
“周将军,你这一箭,可将朝廷搅弄得不轻啊。”
周谒听罢,负手勉笑:“阁主,你明知道那不是他,何必揶揄。”
这一声轻笑将二人之间有些僵着的气氛微微缓和,伽蓝转而换了一个话题:“你最近就睡在这里么?”
周谒不置可否,伽蓝环视了一眼这间屋子:“你也真够可以的,这里连张床也没有,够能忍的。”
“你怎么不回沈府住了,多莲和那小姑娘天天念叨你,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周谒闻言,胸膛陡然凝滞了下,声音有些暗沉道:
“阁主不知道他之前留给我的那封信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伽蓝似乎并不对此感兴趣,反倒是对此处有一百个不满,眼神还在对这间房间挑挑拣拣。
“一份地契、一份房契。”周谒说得又快又轻。
伽蓝伸出食指抵在唇边,朝着周谒探身过去:“好啊,给你留了份如此大的厚礼,怪不得你不愿意回沈府了。”
“不过,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听闻,周谒眼前一黑,几乎是有些气笑,有些无奈道:“阁主,您到这来是干嘛的?”
伽蓝道:“带上穆穆迪,去沈仑给你的那个宅子吧。”
周谒呼吸微微一窒。
“我要回姑苏了。”伽蓝语气陡然黯了下来,散发着一抹微妙的寒气。
周谒身形有些僵硬,就这么和伽蓝对视着,伽蓝的眼神虽不锋利,却也少见地凝重了起来:“我将穆穆迪带来了,她就在门口。”
“多莲还在沈府,她一个女孩子家,但是她不愿意过来,若是在平常也就罢了,现在——”
“你是在怨我在朝上射了他一箭么?”周谒突然开口问道。
“不是。”伽蓝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
周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从伽蓝那静若无波的脸庞上盯出什么来,半晌,他叹了口气:
“他还会回来吗?”
伽蓝这回终于没有回道“没有”,而是顿了下,在眼间泛起一阵微澜,轻轻道:
“周谒,你何必要对着一个多年前的梦念念不忘。”
周谒一愣,心中的一块被猝然地剥离下来:
“你说什么?”
伽蓝直视着他,神色从未有过的郑重严肃,隐隐还有一丝的担忧与悲悯:
“周谒,你心思太重,他又太自以为是。”这句话说得重而短,却在这二人间劈开一道数丈长雪亮的雷光。
周谒喉头滚动,手掌纹丝不动,却已经猛然有青筋爆出,他死死盯着伽蓝,可伽蓝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清晰而坚定道:
“你们不适合。”
轰隆————
雷声终于沉闷地炸开。
周谒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面容丝毫不改,眼神中闪动着从没有过的一抹情愫,伽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唇边微微扬起一抹涩意的弧度。
见周谒站在原地不动,伽蓝强打起精神:“孩子在外边,不要再睡这里了,去他给你的宅子住吧。你总不能让一个小姑娘家随你睡这男人扎堆的地方吧。”
“我今夜就走,不要相送了。”
说罢,也不等周谒回复,伽蓝直接转身就离开了房中。
伽蓝轻一推开门,一个还不到窗檐高的小姑娘的影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远处,她瞥了屋内人一眼,旁边的侍卫便十分自觉地将门合上,将周谒有些僵直的身影合掩在门后。
周谒定在原地,好一阵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不记得伽蓝是什么时候走的,脑海中一直闪过伽蓝那开开合合的口型,而说的是什么,却好久才从他的脑中荡漾出来,并翻涌成形。
此时天色已晚,虽关着窗,透过窗纸还是可以隐约看到院中石灯架上发着淡亮的光芒,灯芯明灭,显得别样惨淡寂寥,饶是春天,入夜寒风也不能小觑。
院中。一阵吱啊轻响,穆穆迪循声望去,院中最正中的一扇房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的身影逆光出现在她眼前,院中的灯火将他眼角鼻尖映得微微发亮,男人站在门口伸掌放在脖上转了转脑袋,目光顺带往庭中一扫就看见了那女孩。
——不同于在凤州府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女孩换上了一身水红窄袖襦裙,头上还梳了两个元宝小髻,髻上一左一右地绑了红绸,下边还有两串金铃,显得娇憨活泼,猛地一看,和长安城的世家小姐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副装扮,周谒倒想起了在姑苏见到的挂在树上,追着一只猫儿跑的姑娘。
男人轻咳了一声,迈步走来,穆穆迪抓住裙边,她的个头还不到男人的腰线,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男人比当时在凤州浑身沾血的人还冰冷,像一座万仞寒山移到她面前。
其实穆穆迪也不过是月余前才见过周谒一面,连和他几句话都没说过,可眼下,他竟成了自己在京城中最熟悉之人。
也许是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穆穆迪脸蛋胀得通红,见到周谒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许久,终于憋不住半哭半气道:
“我爹在哪呢?”
周谒似乎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讶异,目光穿过女孩肩头,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无力去回答,凤州眼下近乎失联,皇上都说“暂且相搁”了,说到底,以凤州惊世骇俗的情况,他能把话原原本本地带到就不错了,其余的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周谒敛起一身久处于室内寒意,迎着月色看了一眼女孩,朝她蹲了下来,穆穆迪忽觉头上乌云重压一片,鼻子像被人狠捏了一把,猛地低下了头。
“先随我回府吧。”
穆穆迪怔了下,心陡然一沉,像是银瓶猛落水中,她心下有思量,却没了再细问的勇气。男人也假装没看到她在眼角欲掉未掉的泪珠,缓缓起身,看见女孩抓着裙子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周谒暗中叹了口气,想了想,直接伸手把女孩半抱而起,将她放在自己的小臂上。
穆穆迪被陡然抬起,吓得以为自己要跌下去,赶忙抓住了男人的肩头,却发现自己坐得又平又稳,自己的分量在他臂上挂着好像不费什么劲似的。
就像当时在凤州,即使周围虎狼环伺,他还能一手拎着自己连跃带冲地杀穿了半个凤城和突厥围兵,来去自由,眼下无非就是把她半抱起,自然更简单了。
周谒缓缓垂睫,见到穆穆迪,他的心神也有所恍惚,他才返回长安不过半月,西北之事似乎已与他相去甚远。
不久以前,仍飘荡西的陲浸血风沙,一路追随他们奔号呼啸,惊掠而来,可千里奔袭到了长安的金光门外,却也只留下那一抛尘土,至于大明宫内,自然是一粒北地尘沙都吹不进来。
西北此时也必然月色统照,而月色之下的一切,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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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周谒带着穆穆迪不疾不徐地走着,偌大的长安,即使已快入夜,却仍灯火华耀,灿若层莲,倒是有些诡异张扬的美感,让人偶尔失神。
男人深深地呼吸一口这寒凉入腑的夜风,眉头微蹙。
若不是眼下带着一个孩子,他甚至都不愿去伽蓝说的那处府邸,宁可在那个角落凑合一夜,可那处宅邸他总觉得沈仑并非无缘无故地买下,似乎也有着自己不得不去的理由。
看见那两张文书的第一眼,自己竟下意识的想烫手山芋般的扔了出去,却鬼使神差的将三两下打开,上下扫了一遍,心下登时掠过一丝惊愕:
——这宅邸竟然在数年前就被买下了,一直留到现在。
那几行字据仍浮现在他眼前,男人眉弓深压,一步一忖,一步一踱,似乎在缓缓丈量所有他曾走过的路,穆穆迪半坐在他手臂上,连喘气都十分小心,四周空气渐凉,她的手心却洇上了汗水,又不敢蹭到男人肩头的皮甲上,只能小心地张开手让微风穿过。
“怎么,不舒服吗?”男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女孩愣了下,轻摇了下头:“没有。”
出乎女孩意料的,男人听完后竟不知为何发笑了起来,那笑声怎么也不怎么愉快轻松:
“你和在凤州的时候不一样了。”
即使在凤州,那般紧迫逼人的场景,她也没有这么紧张,像是在长安中,每一个人都要比那吃人饿鬼还要渗人似的。
穆穆迪一愣,不知道周谒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周谒倒不在意,顺着话继续道:“好像一到了长安,大家都成了闷葫芦。”
说罢,周谒缓缓垂下眼眸,对着穆穆迪轻轻一笑,也不在意她是否听得明白。可这次,穆穆迪却突然开口问道:“伽蓝姐姐也是么?”
周谒一愣,从唇边漾出一抹几乎不能称之为笑的弧度:
“伽蓝也是。”
“你也是么?”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