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缀来数点春色,饶是前不久大明宫中这般的沸沸扬扬,这座庞大绝伦的建筑仍旧不动声色矗立在这片无边的地平面上,不变分毫,似乎再诡谲离奇的事端都不能撼动它一分一厘。
大明宫外春风软俏,随之吹拂而起的除了才抽芽的柳枝与一池春水,还有的就是那贴在墙上,已经被人看得起了边的通缉文书。
自那一日事发,关于沈仑海捕文书便被铺天盖地地被张列在所有通缉告示之上,多事之人更是对着那沈仑二字就开始风言风语,一人一个版本,甚至把当年谣传太后与他那些风言风语更是添油加醋的又说了几遍:
没准这次,就是皇帝为了报复当年沈仑与当年其母之事,那金箭兴许就是那位偷偷给公主的……说到兴起,唾沫星子横飞一片,人头攒动,黑压压的挤在一起。
“沈仑”二字眼看又要风靡长安茶馆酒肆,可就在隔天,所有贴着那海捕令的城墙、告栏都把住了人,一有闲谈窃语之人,马上询问是否知晓通缉之人所在,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逼问,那些人哪里知晓,又生怕被别人说是自己妄议朝廷,无端给自己惹一身腥,久而久之,也无人再去闲谈了,也懒得管这档子事了:
反正这人也没杀他父母家亲,又不让从他身上找些乐子,那关他们什么事。
此时,北门军指挥所,一个宽肩精悍的影子清浅地打在身侧的一面交叠纹半窗上,黑色皮质双扣束腰将他的腹部线条勾勒的极为劲瘦有力。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正用着虎口轻巧地卡着一张淡黄色的文书,眼神从上到下缓缓滑览,却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文书所言何事。此时,两三下敲门声响起,周谒将手头那叠纸往身旁书上一放。
因许久未说话,他的嗓子有些沙沉粗粝:
“进。”
一个身着北门军卫制服的男人进来,上前抱拳道:“指挥使。”
“何事。”周谒眼下有些发青,语气淡淡。
“十三龙卫的龙卫长回来了。”
周谒眉心一皱:“一落枝?”
他本以为要报沈仑之事,却不提防是一落枝:
自从海捕文书发出后,周谒要求北门军一有消息便事无巨细向他通报,但十次十次都是误看、误听,仅一个上午,一个沈仑就不是天南就是海北的出现,是以现在周谒也脱敏了,不过每件关于他的线索,他都是要细细追查过问到确实为止。
可这回侍卫禀报之事,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落枝自从那日追了狐狸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十三龙卫群龙无首,也不愿意让北门军代管,东平公主竟钻空接了那一摊子,而沈仑的鸣鸾处,更是坐上了另一个人。
“是,他刚才出现在十三龙卫所,十三龙卫也才知道,已经着人去向陛下禀报了。”
周谒当时是临时被点到北门军的,虽北门军将领都是由皇帝钦点,但他几乎前期不参与管辖事宜,反而总是神出鬼没,每日操练都不一定能回回都来,是以大家对他也不甚在意。
从他从凤州班师,即使与他不相熟之人,都明显感到周谒的棱角变得更加锋利、冷峻,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活生生踏过来的沾染上的,俨然已经不是北门军这种日久在皇宫大内的侍卫所能比拟了,是以对他比以往更为恭敬,甚至还带了一丝畏意。
“知道他从哪回来的吗?回来说了什么?”周谒语气淡淡的。
侍卫顿时脊柱一僵,十三龙卫最近铁板一块,这些官宦子弟似乎也知道前几日的利害,自从一落枝回来,一点口风都不往外透,甚至连他回来的这个消息得来的都不容易,再有什么消息,那估计要他们轮值爬十三龙卫的墙角了。
“禀指挥使,在下还未细查。只不过他方一回来便令十三龙卫封紧大门,说是已奏禀皇帝,让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告了病假了。”
“我知道了。”周谒微一颔首,看了眼底下身形有些僵硬的侍卫,并没有难为他:
“天色也不早了,到了换班时间,你也走吧。”
军卫听罢,心中松口气,利落一个施礼便退了出去,室内,周谒单手撑开了适才那叠黄纸,微一挑眉,有些无奈的手腕一转,将它滑回了桌上。
一阵凉风顺着那军卫退出去时打开的半扇门扑面吹来,周谒不禁深呼了一口气,寒气入肺,他起身从身后内室的雕花鸟纹藏宝柜中端出一柄熄灭的火烛,放在不远处的台几上。
自从沈仑出事,为了避嫌,前几日他都未回沈府,府中有他不知如何见之人,所以他硬是每日在北门军所的椅子上凑合了几宿,也因此眼下青黑不退。
其实周谒心中有数,他那日射的是谁,伽蓝更是知道。
周谒从暗牢放出当晚,便一人策马夜奔去了翠微寺,刚敲开门,还未等开门沙弥例行和他摆龙门阵,他便直接抓起人家衣领,冷冷道:
“你家主持呢?”
小沙弥在半空中淡定合掌道:“主持说从今日起闭关,不论是香客还是达官显仕,一概不见。这位师傅,您还是请回吧。”
周谒目不转睛的盯了一会儿这位小沙弥,对方身子动也不动,便将他一把放了下来,神色漠漠,没再多纠缠,肩头覆满一层银亮月色,三两下消失在翠微寺山中万年长青的林木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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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关于一落枝的消息源源不断地汇入周谒耳中,眼下北门军都快成情报机构了:他们一半汇报沈仑之事,一半就是一落枝。
一落枝似乎因追击妖兽之故在宫外受了重伤,流落了月余才回来,听说一回来便直接在十三龙卫处深居不出,事情都交由了副手。
周谒本身与一落枝关系也不深,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对付,但因沈仑一事,他开始三番五次向一落枝递帖子,甚至亲自去往十三龙卫处,第一次还有些礼貌,第二次就拿着刀去了,却都被对方提前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似的拦了下来,其中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了。
北门军的事也不像周谒所想的那般简单,按理说他眼下主要精力放在“追捕”沈仑上,但作为副指挥使日常监管调度他也要沾手,每日也没几刻能闲下来。
从一落枝来后,他只是沉寂休养了半旬不到,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开始满长安的查抄官员,不到十天,便抄了户部一位司珍,从他老家一路抄到他府中的墙洞,一口气掏了个干净,赃物满满当当五车。还未停歇,他便拿着令去吏部侍郎府中转了一圈,虽未有什么动作,但已是人人胆战。
此事一出,气得东平公主以他动乱人心为由,几次上书说要皇帝把他给办了,可李守成似乎近日也有些不太想管此事,总是三言两语地调和了过去。
其实明眼人早能看出来,东平公主早想拿到十三龙卫的协领权,十三龙卫本身就是贵族子弟所在,虽兵力不如北门军,人数及其背景却也不容小觑,她这个公主最为适当,可一落枝回来了,虽名头不及她盛,却也不能无凭无因地罢了他,所以两个人不用见就能掐起来。
周谒暗中叹了口气,最近他心事十分不宁,连着半个月沈仑的消息一点没有,他脑门青筋有些隐隐跳动:
他不会真的去了凤州吧。
凤州之事,那日在暗牢他便已与李守成说明,却隐瞒了东平公主交代给自己的事,只说凤州瘟疫尤甚,州牧仍奋力救治,不知是否要派人再去查看救治。
周谒说的时候亦十分犹豫,凤州那般情景,进去了也未必能出得来,可——
“这件事,朕也知晓一二。”
略有些出乎周谒意料,他在这重重深宫,竟也知道了这事。对于此事,李守成也并无隐饰:
“沈仑前几日和朕说的……他说这件事让朕别管,他已着人处理。”
话音未落,李守成重叹了一口气,有些嘲弄地哂笑道:“朕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不妨和你透句实话,有他,朕也掣肘,没了他,更是掣肘。”
周谒眼底似乎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视线穿过皇帝,似乎聚焦到极远之地。
“周谒,你是沈仑带来的人,你说,朕是应该信他,还是不信他。”
李守成轻皱起眉头,负手看向周谒,心中重若千钧,又似乎悬于一线正摇摇欲坠。
“……昨日之事,不可同日而语,今朝有变,自以新眼相待。”
周谒落睫,声音沉淳,半晌,李守成眉间那块僵硬紧缩的肌肉轻轻一动:
“你的意思,朕了解了。”
周谒一声不吭,也并不在意他了解了什么,只是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眸子,似乎已经习惯在这暗牢中的一呼一吸。
昨日的沈仑,还不是妖孽,信他的也没事,今日是了,那就再论,两不相耽。
只是一个两相体面的说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