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淡淡地出现在室内,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将在场所有人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东平触电般弹起了手,她登一个回头,极为阴狠的眼神变得瞬间复杂起来。
与此同时,跟在东平身后的那名“内监”面上闪过瞬间的惊怒之色,二话不说电光石火般冲向那靠在门框上的人,袖口处行云流水般地滑出一枚银灰锃亮的暗器,藏于掌心——
“住手!”
东平情急之下暗喝一声,正要出手的暗器也因为东平那一声被极快地摁回了怀中。
那名“内监”此时已经冲到了周谒身前,差点没收住势,周谒轻瞥了一眼男人,虽只是一眼,但其中的勃然杀意不亚于那内监,竟下意识地让他激出一身冷汗——似乎只要眼前的男人敢再往前一寸,他便会悍然出手,一掌击穿他的喉颈。
内监面色因适才动作太大,直冲脑门,眼底霎时间漫上鲜红一片,周谒却没有因此放过他,他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语气薄凉,甚至有些调侃、讽刺的意味:
“你不是那位天师么?”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话,甚至都没有再看他第二眼,退回到了原处,东平刚才一下子被他搅弄得心烦气躁,瞪了他一眼:
“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出去!”
东平这么说着,心头却隐隐感觉到不好,虽然周谒听从自己的话将那妖孽一箭射穿,但他不听从自己命令将威平军带回这件事,自己气的歇了好一阵子才忍了下来。
况且,他还杀了这么多来围剿的突厥兵,那里边——
想到此,东平更是怒气填胸,手指着门外让他马上走人。
周谒抬脚,越走离自己越近。虽然他什么都没做,脸上表情都是淡淡的,可因适才惊怒交加,眼下又隐约地带了一丝不安,正欲再次发作,却听到:
“不是说好,不伤及无辜的么。”
周谒也不与她打暗语了,瞟了一眼公主怀中的孩子,神色淡淡的。
话音才落,周谒前便响起一声冷笑,东平颜色冷艳,有些可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宫里只有无辜的奴才,哪有无辜的主子?本宫真是白教你了。”
“可他只是个孩子。”
闻言,公主嘴角抿出一抹嘲意,竟像母亲一样摇了摇怀中的婴儿,眼神却仍是凛冽:“他一出生便是万人之上,也必然要忍受更深的恨意。不过,本宫现在没空教导你,现在立刻离开。”
东平余悸未消,自然情绪不如往常平稳,尾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知道,凭周谒的能力,他要想横插一杠,简单得很。
周谒看了一眼那孩子,虽然语气仍是波澜不兴,可那神情却竟带了一丝少年的谐谑,仿佛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是皇后适才脱险,皇上已经要来了。”
“什么?!”东平怛然失色,声音也有些走调,此时那名装成内监的天师也从镂花直棂窗前疾步而来,小声急促道:“殿下,皇上要来了。”
知道周谒所言非虚,东平登时回眸,甩出一道寒刃一般射向他:“周谒,你好样的。”
话音未落,那之前抱着孩子等着东平的宫女却冷不丁地慌叫起来,直接拉住女人华贵的袖袍:“殿下,这院外没有后门,您送奴婢出去吧!奴婢——”
那宫女因这重重变故吓得有些口不择言,听皇帝要来,自己说完便急欲去窗口探看,可眨眼间,她突感腹部一阵冰凉,随即铺天盖地而来的温热感旋即将那微乎其微的凉意湮灭。
她一低头,发现身上本是碧蓝色宫裙已经洇开了硕大、诡异的紫红,宫女愣怔地看着那颜色,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那汩汩而出愈染愈深的血色却在眨眼间将她的力气顺流抽走,而她自己连抬头的力气消失了。
女子身前,天师面不改色的抽回了手中的暗器,那宫女已经完全支撑不住,轻飘飘的滑落在地上、她双眼发黑,嘴唇已经快速的失血,似乎每一次眨眼,她的皮肤、血肉都褪了一层颜色。
顷刻之间,宫女就已经瘫软到地上再也不能说话了,饶是这样,东平有些黑沉的脸色仍没有改善些许,直接伸手将男人袖中的暗器抽了出来,看了看地上的女子,随意的抛出了一道弧线,那暗器瞬间粘起无数鲜血,明晃晃的摆在地上,滑在血中轻轻的打了一个旋。
随后,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这脚步声之整齐,人数之多,连东平也听出来了,就在这推开门这电光石火之间,东平霎时看向周谒,递给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随后一声几要破天的尖叫从室内冲腾而起。
殿外,那正欲开门之人被这破天的惊叫吓了一跳,落在院中槐树上的群鸟也被惊得扑拉拉飞起一片,那跟在李守成身边的内侍手一哆嗦,瞬间意识到事情不好,腾的一下推开了门。
紧接着,这浩汤的一行人,包括那推门而来的韦谙和跟在身后一抹明黄,都被眼前室内这一场景惊的立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东平公主正花容失色地站在不远处,双手捂住脸颊,一高壮精悍男子站在深处,被阴影覆盖了全身和面容,更令人骇然的是,他脚边的阴影竟然开始慢慢向着他们蔓延,李守成定睛一眼,脸色勃然而变——
那不是影子,是已经发黑的、正在向外流淌的鲜血!
李守成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欲张嘴说什么,眼前却咣当一黑,韦谙手快赶紧扶住了他,显然他也是看见了那摊血,一边扶着皇上,一边冲着身旁几个内监喝道: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小皇子!”
最靠近小皇子的内监弯曲两指头,抖若筛糠的探着那婴儿的鼻息,那内监还正欲再探一次之时,那小皇子的小腿竟然在此时勃而有力地蹬了一蹬!软得不行的唇边迷糊糊地吐出了一个泡泡。
“皇、皇上!小皇子,小皇子还活着!”
那内监几乎要喜极而泣,也顾不得室内冷若寒冰的气氛,伸头高喊道皇子无恙!皇子无恙!
此声一出,李守成只觉得脚下更软,韦谙也脱力般地舒出一口气,可口气还未吐净,就被一个尾音还在发颤的女声打断:
“皇上!本宫适才从侧殿出来就听里边似有异响,一进去便发现这宫女倒在血泊中。”说着,东平的纤指猛地抬起,指向站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似乎对着屋子里发生的事全然不觉的周谒,“这位周都统就站在她身边!”
细细听来,那声音还带着微妙的恨意和怒气,不过眼下,谁也没察觉出来这细微的情绪起伏。
此时,几名太医赶忙提着药箱鱼贯而入,连行礼都来不及,为首的几名太医探看了皇子确实没什么问题后,赶忙跪地向李守成禀报,李守成心头大石猛然坠地,挥了挥手,一位跟在一旁的宫女赶紧稳当地抱起孩子被众人环绕着前去别殿。
“周谒,你出来。”那一行人走后,李守成冲着阴影声音有些沙哑道,眉头拧的极深,嘴角僵得可怕。
果然,那名站在影子中岿然不动的男人缓缓转身,一步步地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一串血脚印了。
此时,一道冷若寒霜的视线扫向自己,周谒眉心微微一动,毫不避讳地看向站在李守成身侧的东平公主——她半昂着头,正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那眼底,却是带着十分的冷意与傲然:
到了这般的田地,只要自己指认她,她就是百口也难将自己摘清,可她却完全不害怕。
因为她知道,自己欠她的,不论是威平军的事,还是曾经把一文不值的自己救回来,他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背叛她。
“这是怎么回事,解释!”李守成适才吓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此时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一些血色,不过脸色仍是差得难看。
周谒被数十道各不相同的视线扫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这名宫女——”
“这名宫女定是要对皇子不利,才被周侍卫一刀毙命。”周谒还未说下半句,便被东平接了过去,东平上前一步,和刚才那惊慌失色之貌迥然相异,神色坦然地看着李守成,云纹金线广袖往空中一划,遥遥扫向那宫女卧倒之处,“本宫适才想起,此女临死之前,口中一直叫着要杀了这孩子……恐怕此事不这么简单。”
李守成将眼神从东平适才所指之处回来,面带一丝凝重,他虽治国问政比于先帝有亏,但这宫闱之事他也不是全然无知:“此事是如东平公主所言么?”
虽然与周谒相处时间不多,中间也隔了一层沈仑,李守成却总觉得周谒此人似乎心不在朝政,甚至不在于他自己,自己也并非对他百分百的信任,可此人的能力、洞察力却是一等一的好。这个殿中发生的事,已经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可他却下意识地,愿意相信他说的话,甚至对自己的皇姐,也有了不少的疑窦。
东平微妙地扬起了下巴,与李守成一同看向周谒,周谒眼中拂过一阵无奈:“臣有罪。”
一言一出,连韦谙脸色也变了一变:虽没说是什么罪,但在这样的场合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反而认罪的,就是错杀也没话说。
东平闻言眉梢也猛地一挑,立即扫了一眼皇上,李守成听闻一怔,似乎对他二话不说就认罪弄得有些疑惑了起来,可兹事体大,他紧盯着周谒,沉默了片刻,下令道:
“押下去。”
-
暗牢内。
周谒自从被关进来几乎滴水未进,他正在一堆杂草中静静地阖目打坐,隔着铁栅栏挂在墙上的火把成为这暗无边际又似乎逼仄非常之地的唯一光源,将他的面容勉强照亮。
说来可笑,从他在长清宫外封礼到阶下囚,不到一日。
这样静谧的环境,无人打扰,其实对周谒来说十分难得。
周谒的睫毛微微颤抖,脑海中思绪氤氲,他想的却不是自己被压入暗牢的事,甚至不是东平处心杀了皇子之事。
他的脑海中一直重复闪过着那支从他肩头斜穿而来的箭,那箭镞过了许久,仍闪着锋利银光带走了自己耳边一缕头发,紧接着便直接贯穿了那个险些将自己首级砍下的臂膀,似乎那一箭射来,他凝滞了不知多久的那口气,才惊喘了出来。
饶是在回忆中,他仍想看到那射箭之人,哪怕只是一瞥影子,他那放在膝头的手腕猝然一动,似乎还在将回忆中身下的马拉得再快些,可无论多少次他转回马头,那对面丛山万仞之间,却早已杳无人影。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将手放在自己胸口前、贴近心脏的一个位置,那里被布料勾勒出一节拇指大小,箭镞形状的凸痕。
忽——
对面的灯火猛一摇曳,周谒眉心微微一动,却没有睁开眼,仍是一动不动。
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周谒仍默然挺直脊背坐在原地,似乎神思已然飘摇到千里之外。
“周都统?周都统?”
脚步声止,一个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地在周谒面前不远处响起,周谒胸膛微微起伏了下,像是有些无奈的吐出一口气。那人却有些等不及,见他无甚反应,又叫了一声:“皇上驾到,周都统前来接驾。”
李守成刚环顾了一圈这暗牢环境,轻咳了一声,挥退了那个还在孜孜不倦向周谒招魂的内监:“都先下去吧。”
那几人得令,纷纷垂头撤步退了出去,没几下的功夫,一行人便都干脆利落地消失在暗牢来时的阴影中。
“……”
牢内阴寒,每一块砖缝中都透着阴冷寒意和怨气,这可是皇宫中的暗牢,能被关进来的都是人中之杰、可谓是群贤毕至,个个身怀绝技,可周谒不到半年,竟然被关了两次,回回探监的人都是稀客中的稀客。
李守成看着周谒那隐约明灭的身影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吐出了一点虚无的白气。
“朕已经着人查过了,那宫女确有要谋害皇子的动机,她老家父亲当年是先皇在时太医院院判一名徒弟,后来牵扯宫中争端,被处以死刑,她就改名换姓的住在舅母家。”
“不用细问朕为何被处以死刑,陈年旧事,朕就算拿了卷宗,里边的内容也多多少少都被有心人改过了。”
在这浩如烟海的卷宗中,能被人还记得提这么一句,都已然是幸运,其余的都早已成为沉入暗河中的泥中之屑,连翻涌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暗处,周谒缓缓地掀开了眼皮,眼底涟漪方止,一点余波都不见了。
此时,暗牢中又陷入一阵诡异而微妙的寂静,却不同刚才那般安闲清冷,反而像什么东西正蛰伏其后,隐隐勃发。
“皇上想将沈佥事如何?”
李守成神色微微一变,这一句似乎与刚才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早就盘旋在二人心中,宫女的事情,自然是一个幌子,李守成来这里,需要一个由头,只不过李守成没想到,周谒竟然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今早他还觉得天清气朗万事顺遂,只是一场单纯的酬将朝会,可未料想还未开始许久,那可称得上荒诞绝伦的事情却挨个发生。
而最离谱的事情,恐怕就是沈仑了,他竟然就在百官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只狐狸,还把皇后生生给吓早产了。
李守成睁眼闭眼全都是那狐狸逃窜在自己眼前的一幕,而紧随其后的,就是皇后的惊呼和自己那颤抖到看不清的双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周谒半天,才下了决心似的,缓缓道:
“发海捕文书,令之活捉——”
周谒眼眸微紧,李守成做法是得当的,若沈仑化形为妖孽一事只几人知晓,那还有转圜余地,可当时满朝文武都看个清清楚楚,他当时那么大个活人,又不是变戏法,有的甚至都已经被它吓得跌破了头,怎么瞒得住。
况且东平公主不惜闯朝堂,还让自己射这一箭,就是让沈仑再无翻身之日。
“朕就命你负责此事,若有消息,可直接越过大理寺、京兆府通报给朕,此事北门军直接参管,朕已经向北门军总指挥使打好招呼了,你全权接手,既然是你亲自射中沈仑的,自然别人也不会有异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一出,周谒脸色顺便变得极为难看。
一点泠光从暗牢中闪过——不甚明亮,如峡中山泉之上那抹裹挟银月的汩汩水流。
“若抓住沈仑,当如何处置?”
周谒微微抬眼,墨色的眸子中,滑动着一星冰凉的、微颤的亮光。
李守成面无表情,牢中的暗色似乎也爬上了他的面颊,将他的面容映得深浅不一。
“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