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云德殿内噤若寒蝉,唯余太医的小声私语,又瞬间被宫殿深处的一声嘶厉冲破。
韦谙担心地看了眼皇上,小声劝道皇后洪福齐天,必然顺利生产,李守成此时坐在殿前热汗满头,手上的血渍都没有擦干净。
东平公主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宫女适才给她搬了把高座月牙凳她也没坐,有些心不在焉的昂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样子。
——皇后突然发作生子是她意料之外的,这一下子,却误打误撞地让众人都笃定了沈仑就是妖孽,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东平听着殿后一声弱于一声的呻吟和医女稳婆愈发高声的呼喊,蔓延的腥味似有若无地传入殿中,久久不能消散。
她抬手轻抵太阳穴,眼皮稍微一掀,看见远处殿门前,挺身站立的男人,光影从后浓重热烈地打到他的宽厚精壮的脊背上,一道斜影铺入殿中,又消失在殿内青黑石砖上。
周谒脸颊四周斜散而来的过于灼目热切的日光,将他眉眼映得更为分明俊逸,从浓深眉弓下散下一小片影子将他双目盖住,瞳孔却仍微微作亮。
周谒落在身侧的指尖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掌中还残存着那巨弓拉起的重量和未消的震颤,顺着虎口血管,一路逆流到胸口,将他的心弦铮然弹动。
“啊————皇上!————”
忽地,还未沉落下去的尖叫再一次响起,而且更为激烈,几乎撕穿了整座宫殿,女人连喊三声,最后那几个字都几乎只剩下嘶哑的气音,清晰地烙刻在在场众人的神经上。
殿上两个极为尊贵之人,一坐一立,坐着的满脸发红,攥着龙椅手上青筋凸显,而站着的人敛容息气,笔挺端庄地站在原地,随着那一声声惨烈的呼叫,她眉头微微竖起,便唤来正巧从帘后而来侍女:
“怎么还生不下来?”
侍女的声音微微发颤:“皇后受惊,故而失力。”
“失力还叫这么大声?”此时又是一声惨叫,东平眼神唰地扫向了那隔着屏风与御台的殿后,“你去告诉皇后,太医不敢堵她的嘴,她要是再叫,孩子就多在她身体里挣揣一分,那可是个活的东西!”
侍女一怔,东平厉声道:“你愣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
侍女赶忙低头快步的重新去了殿后,东平阴恻地看了一圈殿里的男人,似乎极为不耐烦。
那侍女进去了片刻后,皇后的声音果真暗了下来。
东平此时眼眸微沉,扶额上前两步躬身道:“皇上,臣女有些累了,请在偏殿歇息。”
“啊。”李守成晃神了下,赶忙挥手,挤出了一个略有些僵的笑容:“忘了皇姐还站着呢,皇姐自便便可。”
一名侍女上前欲引东平去往偏殿,东平也不多客气,点了下头算作致礼,随着侍女不疾不徐的出了殿门。
周谒就在殿门前不远,正要与东平擦肩而过之时,不提防与她对上了视线,他还未说什么,便被东平抢先一步道:
“周大人,您且在这里陪着李守成吧,别再出什么差错。”
东平走后,殿内就更显空荡,周谒适才也本想离开,又无奈东平公主临走留了一句,立时三刻是不能先行告退了,便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站在远处。
周谒挪动了下脚步,扫在地砖上的影子如灯火般摇曳了两下,李守成眼前一花,微微抬头才看见有一男子站在殿门处,似乎已经在这里许久了。
“周爱卿,你过来。”
“是。”
李守成捏了捏鼻梁,眼下泛起了青灰,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他便从大军凯旋的欣喜愉悦中撕脱而出,转瞬到了这荒诞可怖的境地:“说说沈仑吧。”
周谒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不知要说些什么。
正在这缄默的当口,反而是李守成先开口道:“沈仑救过朕的命,为了朝廷这么多年也殚精竭虑。”
李守成待在阴影中,语气悠悠,面上带了一丝虚浮的倦意:“朕知道他早就想离开朝廷了,虽不知道他说的要去找什么人,但和朕说过不止一次这件事。”
本冷静伫立在殿中的男人手掌忽而收紧,稍微低垂眼睫将眼底的波澜掩盖的妥实,李守成没注意到他此时微妙变化的心绪,继续道:
“他是不是妖孽,朕也弄不清楚了。也许,朕真的应该让他走了。”
说罢,李守成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下边的人有什么表态,便有些尴尬地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两口,润了下口腔:
“朕也早想问你,你和沈仑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之前从未听他提起过你,你们之前便认识吗?”
周谒抬头,发现李守成蹙眉盯着自己,不知是真的为他们的关系而疑惑,还是在不满方才他说了许多,自己却一点回应都没有的事情。
“臣当年刚入长安,不知怎么得罪了龙卫长一落枝,被关在地牢,是沈佥事救了臣。”
“原来是这样。”李守成用指节抵住太阳穴揉了揉,语调放缓,有些兴致缺缺——听起来,也只是一般的交情而已,他之前没机会问沈仑,可周谒的答案似乎也无趣了些。
李守成叹了一口气,忽而身后宫女急疾步而来,还未跪下口中先道:“陛下,皇后娘娘顺利产下一名小皇子!”
话音未落,其余殿中内侍都纷纷下跪,以表庆贺,李守成眼眸一亮,刚和周谒闲谈了几句有些平复的心又急促了起来,他激动起身:“皇后可还安好?”
“皇后受惊,虚匮乏力,太医让已皇后服了参汤,可——”宫女犹犹豫豫的微一掀眼皮,一咬唇道,“太医说隐有血崩兆……”
“——怎么不早说!”
李守成腾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往殿后快步走去,宫女一愣,脑门扫过一阵寒意,她一抬头,发现李守成身边的韦内监剜了自己一眼,知道自己失言,宫女赶紧垂头,下唇紧张地的咬出了血痕。
此时韦谙也有些为难,他也不知道要拦还是不拦:后殿血腥气太浓,皇后也仍是披头散发,身下仍淅沥出血,他猜想是那些太医谨慎,不敢欺瞒,只得让一小宫女先秉明了,虽有些冒失,却怨不得她。
李守成越走越快,没两下就消失在明黄帷帐之后,其余人仍跪地未起,周谒往身后那开阔殿门后的框景中一瞟,看见一道黑影陡然窜入殿后方向。
殿后侧室。
两名宫女正围着刚生出的婴儿,轻柔的用丝帕擦拭着孩子身上的羊水,殿内外隔音甚好,饶是殿后已经乱成一团,这间侧室仍十分静谧安静,即使有一两声婴儿母亲的嘶吼呐喊,也孱弱地向远方的回音。
吱啊——
宫女不约抬起头来:此时不应该有人进来,若是进来,也应该有人通报。
一名侍女立刻抱起孩子,冲着身侧点了点头,另一名侍女蹙眉轻轻起身去门口探看——
咚的一声,前去探看的侍女眼前一黑,脖子瞬间酸软到无力,直直地瘫在了门槛处,随后一抹影子如乌云蔽日的覆盖住了她的身体。
黑影尽头出现了一抹上好碧云丝制成的裙裾的一角,顺着裙摆向上而去,一位眉眼精致冷清的女人出现在殿门前。
女人低眸扫了一眼这晕倒的宫女,直接扬裙迈过身去,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内侍宫衣的黑衣男子,那人沉着头,正将手刀缓缓收起,训练有素地将那被打晕的侍女抗拖进门中又回身将门小心关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耽搁丝毫。
自始至终女人都没有朝她身后看一眼,她走到了那之前抱着皇子的宫女面前,神色从容自若、镇定非常,好似她才是这一宫之主。
出乎意料的,那怀抱着孩子的宫女没有惊慌出声,反而是早有预料般等在原地,见到东平过来,她一躬身,让出一条道,道的尽头,那刚被他亲娘快送了半条命的孩子就被这么放在桌上,现在只有一襁褓虚虚的罩着他。
“禀公主,确实是个小皇子。”
那宫女一改适才的温柔贤淑,眉眼霍然变得干练利落,语气冷得如含着一块不融的坚冰。
东平公主背对着光,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个孩子:
他眼睛还未睁开,迷迷糊糊的轻踹着四肢,似乎对自己到来的杀意没有丝毫危机感,还在咿咿呀呀地转着刚擦掉羊水的脖子,还在母亲腹中沉睡似的。
一只涂着丹蔻的白皙细长的手,缓缓地摩挲住孩子身上的襁褓,手慢慢往上,食指也随之微微弯曲,逗弄孩子似的在他那软乎乎的下巴上搔了几下。
那孩子脆弱的还挺不起来的脖颈,就这么覆盖在那女人的掌下:
只要轻轻扼住这孩子气管几秒,他就能不声不响地死掉,甚至他出现在这世界的时间之短,都不能算他曾活过。
倏而,公主微微眯起双眼,眸子猛然露出一抹锐色。
公主赤红的指甲缓慢而坚定地陷入了手下那块过于柔嫩白皙的肉,那卡在孩子脖上软肉的手,如毒蛇猛然张开的大口,正欲坚定地将那口中之肉合紧、咬死。
其实谋杀皇子这种大事,她不至于用什么下毒的伎俩,又慢又不见成效,之前她故意引诱、放纵文七下药也是如此,毕竟这长安中不想让自己回去的大有人在,她自己也不想贸然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要是个公主,东平暗中涩然,瞳孔边缘颤了颤,她倒也不至于这么费心费力了,东平似乎陷入了某种过去的波澜,手却未曾停下分毫——
“殿下这么着急来看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