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有些迟疑,那弓却已被两人抬着结结实实地端在他的手边。
“等等等等——”李守成连连招手叫停,“东平,究竟是谁是你说的妖星。”
“臣女是怕这妖孽逃走,他现在还心存侥幸地站在里边呢。想烦请周将军将此弓拉好,我一指,他想逃也来不及。”
东平对答如流,似乎是早有准备,皇帝一时语噎,叹了口气,用眼神再次提醒了一次东平。
周谒站在一旁,看也没看那弓箭一眼,东平眼中缓缓凝起阴云:“周将军,是本宫使唤不动你么?”
周谒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随后,他伸出左手,将弓身一把举起,脖间连着锁骨的那一道肌肉猝然绷了起来。
一道朝日流光细微地闪动在弓身上,显得男人浓深锋利的双眉比以往压得更紧,他目光一直紧紧连着那张弓上的划痕,右手向后一搭,声音带着沙哑和狠厉:
“箭来。”
还未等宽袍男人递过去,女人半笑不笑地拿起那支花纹缠绕的金箭,将它轻轻送到周谒的手边,周谒刚碰到那箭杆,触手生凉,一阵诡异的凉意让他指尖停留了片刻,随后微微将它抓紧。
周谒喉头一滚,将箭矢缓缓的搭上弓弦,对着不远处的白玉地阶缓缓的张开了弓,那弓像一只巨大的张翅黑鸟,哑然的张开了那生涩冰冷的巨喙,要把一切吞吃殆尽。
他精壮结实背部肌肉微微发紧,遒劲地拧在一起,可脸上却还是淡漠到毫无波澜。
“周谒。”男人耳边一动,眼神一瞟,发现公主离他十分接近,那句话近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那声音如一根千丝万缕的线,缓缓地从他的耳边钻入心口。
殿上,其他人都无暇顾及公主有些越矩的动作,目光都凝滞在男人手上的弓上:那巨弓已然蓄势待发,之前只是听闻,现在才看清那玄铁弯弓张大几乎像半轮弯月!
周谒因这骤然贴得太近的举动下意识地侧头偏离这份尴尬,可他还未动,却被下一句话定住了身子:
“给我杀了他。”
周谒瞳孔微微收缩侧头看向东平,东平却在此时盯着他的双眼往后一步离开了他,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而那亮盈盈的目光却一直不离周谒。
周谒缓缓回身,眼中一一掠过神色各异的大臣,最后望向了那站在不远处,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的沈仑,他仍是事不关己似的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几丝头发从高束起的发冠疏落下来,日光太盛,将他的半个面庞都遮挡得有些模糊,周谒勒住弓弦的指节因为太久不松手,已经有些微微发白:
他那么精明,可今天,也无计可施了么?
他不知道,那箭镞已经对准自己了吗?
周谒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在这一段有些怪异的寂静缄默中,他眼神忽而一闪,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倒映在沈仑的身上,又倏而跳入了他的身后转而消逝不见,周谒蹙眉呼吸一窒:刚才他离沈仑太远了,所以没有看清。
他双眸睁大,一个想法如一道夜空中雪亮的闪电窜入脑海,他才意识到为什么东平公主会十分笃定地让他用这把降魔箭射向沈仑。
沈仑不是什么妖,她也极为清楚。
就在这迟疑的一刹那,那一直岿然不动的人忽而微扬起了头,睁着杏仁般白净的双目不避讳任何人,径直望向了他,他薄而形状精致的嘴唇微微相碰,似乎要和他说什么,那银白色的牙尖也因嘴角微微扬起倏而现出了一抹亮色。
周谒骤然心下一紧:
那抹转瞬即逝的笑,那银白的亮色和眼底的无情与嘲弄,遮云闭月的贯穿了他的耳目,他一夜过去才被抚平的神经又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眼前陡然一花,似乎有无数喧嚣的浪潮从自己的脑海深处一浪又一浪的打来,击破他层层心垒!
浪潮尖锐而激烈,翻涌着许多年前的那抹银亮的月色,寒气,层叠交错尸体洇出的鲜血,到现在还在微微地在鼻腔中散发着腥味。
“为什么!你——”
“求你——”
蹭——
就在那一刹那,巨大的弓弦波动将周谒胸口上的窒息霎时拨开,他猛烈地喘息一口空气,像是噩梦初醒般力竭之人。
他眼前是那把颤动的巨弓和那刚离弦的一道金光,耳边萦绕着金箭脱弦之声,
周谒的瞳孔陡然收紧,目光霎时射到沈仑身上,而对方似乎早已经看见那直冲自己而来的箭光,避也不避,那金芒反射在他的下颌上时,他竟合上了双眼。
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空气中发出了不同于寻常的箭头没入身子的声音,倒像是金石相碰:
叮。
殿前针落可闻,众人悚然惊立。
金箭穿胸而过,随即铛啷啷的掉落在地上没有带出一滴鲜血,下一秒,沈仑的身体竟然开始剧烈的抖动,一股巨大的气流从箭伤处喷薄而出包裹住了他,一阵白烟过后,那人形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太清的极小的兽形和一阵凄厉的尖锐的野兽叫声!
众臣见状登时脸上骇然失色,那兽声似铁爪划过巨石一样让人汗毛乍起!离他稍近些的直接掉头就往远处连扑带跑,不少已经被惊的动弹不得,只得愣怔地看着那兽影乱窜,在那兽物扑上来的一刻才被稍远的同僚一把拽了过去!
碰!皇帝惊的拍座而起,瞠目错愕地看着那底下的那个“妖孽”,那处,方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
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冒着杀头的风险,把自己推向了皇帝的宝座,他——
“吱啊——”
人影兽影混杂不清的殿前,那“妖孽”似乎忍受不了那穿心的苦楚,眼神猝然眯起将牙根咬的都呲了出来,从喉咙深处逼出一声刺厉的呓叫——
在场之人的心都抖了一抖,东平却毫无惧色,甚至是有些有趣地压住眼神看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兽形。
因那变化来得太快,众臣哪来得及去将他捉住,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是四处乱撞,俄而撞上同僚,还被自己人吓得不轻,面对面的歪了下去,那影子趁着人群纷乱之时,早早的逃窜在一个角落,缩成了一团,身形极为痛苦般的扭动,缓缓露出了一个狐狸的形状,那皮毛的细尖都在发抖。紧接那角落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嘶叫,似乎要撕破所有人的耳膜,在这寂静的大明宫中惊起了一树飞鸟,扑拉拉的旋绕在宫殿上空,此起彼伏的戛然飞去。
那狐狸浑身赤色,毛发火红莹亮浑身乱抖,此时晨风一过,竟像一团凭空燃在地上的一团团火焰!
正在此时,它竟负伤蹿然而起,连跃带吼的连连撞了几个人,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那兽嘴中还发着狺狺叫声,狐眸猩红的要找到出去的路,这几下如水入热油,又激起一片惊叫,附近都是文臣,谁也没见过这阵仗,纷纷四散而跑,场面愈发混乱,就在这时,站在后面的一落枝才反应过来,神色激烈,脸上发着不自然的红光,终于抓住了沈仑这弥天的把柄,激动地咬牙厮磨道:“来人,把这妖孽擒住!擒杀!”
不远处,那狐狸根本就像困兽一样四窜,似乎只是为了摆脱眼下的痛苦,根本无暇顾及逃命,周谒站在这几乎已经乱成一片的台前,眼底缓缓蔓上了错愕,他看着那只走投无路的,几乎将整个朝堂惊扰的鸡飞狗跳的狐狸,却根本无法做什么,喉咙中像是被一块艰涩的巨石挡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反而向他的心尖锐地划出道道出血的伤痕。
东平公主莫测地看了一眼周谒,又继续欣赏似的看着那野兽四处奔跃逃窜。
一落枝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龙卫,他就知道北门军是指望不上了,周谒还能把北门军叫来擒住他?到时候再“不小心”给他放了,还是自己人好使。
这边,十三龙卫急急赶来,甫一开门见大家四散慌乱,官帽奏折都掉了一地,整个就是鸡飞狗跳,几十个人登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的,定睛看了看,没有见到什么“贼人”,一时间摸不清情况,那边长官不知道在那里嘶吼“擒杀妖孽”,更不知道到底抓谁,便硬着脑袋分散各处挨个找寻贼人。
“统领,抓谁?”一个侍卫找寻半天也找不到什么人,猛一回头发现自己的长官就在不远处急得青筋暴起,那眸子血冲的,像要将什么东西抓出来活吃了。
此时,一声尖锐而微弱的尖叫从御台前传出,一落枝猛一抬头,目眦血红,胸口猛烈起伏,侧耳辨认声音来源,紧接着相同的地方又传来一声,此时,众人才听清楚是皇后的叫声,随后皇帝无不惊慌的声音响起:“皇后!”
那狐狸适才慌不择路,皇后也因之前挡着一道帘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底下瞬时如水入油锅似的喧嚣起来,下一秒,一道亮丽而危险的火焰刷然从皇后眼前窜过,皇后下意识的护着肚子,一个没坐稳,惊叫着跌下椅子,而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早吓得站不起来。
此时一个女官稳稳地扶住快歪倒的皇后,女人浑身一抖,抱着肚子喘出一口气,紧紧抓住那位女官的手。
似乎也是被这尖叫惊到了,那狐狸噌地一下跳下御台,龇牙跌撞的跑向周谒,就在从他脚边跑走的一刹那,那狐狸似乎用尽了最后的理智,深深地看了一眼周谒,随后疯狂的朝着那龙卫打开的宫门口一瘸一拐的冲出——
这里人气太足,而且太过杂乱,若是能跑出长清宫,他兴许还可以勉力侥幸脱逃。
正在此时,一落枝也顺着声音发现了那道窜然而过的火苗般绚丽的影子,他的额角猝然青筋暴起,高吼道:“狐狸!那只狐狸!”
眼下一落枝恨不得让他们用刀剑直接砍死那只狐狸,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一落枝也来不及说的清楚,朝廷有制带兵刃上殿按谋反论处,是以十三龙卫几乎是赤手空拳的上了殿,眨眼间,那狐狸就跑到了宫门口,一落枝快速反应过来对方的想法,脚尖猛点就奔着宫门而去,边跑边吼:“把门关上!”
似乎是听见了这句话,狐狸的步伐更加迅捷了,此时一名在宫门附近的龙卫快步的跑了过去,一落枝也快三两步赶到,弯腰伸手就要将那只狐狸捉住,正巧此时那狐狸猛地一跳,妖目圆瞪的扑向那还未看清自己的护卫,嘴中还发出嘶厉的锐叫,一个闪着青白獠牙的血盆大口就冲着自己扑面而来!
“啊!——什么、什么东西!”
侍卫惊叫一声,话音未落就被什么湿软的东西捂住了所有的气息,登时眼前一片昏花,半闷半吓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侍卫正欲伸手将它打下去,而那黑影也没有将他如何,只是狠狠地踏了自己的脸一脚,借力一跳,他立刻感到一阵巨大的后挫力差点将他的脖颈拧断,紧接着那东西倏尔离开自己的脸,自己一个重心不稳又猛然见到光亮便直接扑在离他最近的一人身上——
“蠢货!滚!——”
二人撞了个趔趄,紧接着他就被一掌打到一旁,连退几步,抬头发现正是自己的长官一落枝:他头发因那极速的奔越变得凌乱,眼眶仍是猩红不退,见那狐狸趁机一跃逃出宫门外,他几乎是从牙缝里爆发了一句嘶吼,猛地一拍门框不甘心的又追了出去。
周谒的目光穿过纷乱人影,也正欲拔脚冲去,却被一个不大不小却明摆着是冲着他而来的冷冽女声当场喝住:
“你给我站住!”
那声音离他极近,似乎声音的主人早就在暗中盯他许久:“你不想让他活了?!”
此话一出,周谒瞳孔紧缩,猝然定住脚步,整个人若一盆冷水浇头泼下。
而他的身侧,缓缓走出了一个迤逦端庄的身影,似乎并没有被这场闹剧惊扰到分毫,女人轻抬下巴,双手交叠在广袖中,同周谒并向望去那最纷乱之所——
周谒心中像是吸满了水的棉花,阴沉的在胸膛滴落着冰水,一刻不停。
“他跑了,你可以放心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东平拖着裙摆上前一步,目光从长清宫外的那条甬道上转了回来,那淡薄的语气似乎是在与他讨论一件稀松平常之事,这里大小不一的喧叫和散乱的注意力早已经将她的声音和讳莫如深的心思遮盖的恰到好处了。
“这下,他无论死与不死,都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世界上了。”
周谒面上惊涛骤然收势,淡淡地说着,眼睛眨也不眨,唇角含着一个冷冽冷笑,直直刺向东平。
东平似乎心情不错,假装没有听出来周谒那略带着些讽刺的余音,放松地一挑眉,面上仍是雍容不迫:
“可我仍留了他一命,就是那妖孽,我不是也没有赶尽杀绝么?”
话音未落,一阵巨大、尖锐的女声从御台上传了出来,众人余惊未消,又骤然听见这声尖叫,面色悚然望向御台:
那声音和刚才被狐狸惊吓到的完全不同,而是一声更痛苦,更绵长的似乎是从胸膛深处缓慢挤出的叫声。
东平此时也面色轻微一变,与周谒不约而同地看向御台之上,下一秒,那龙椅后的凤穿牡丹绢帘中,皇帝正头沾冷汗,满手鲜血地仓皇钻了出来:
“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