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亮,宫中内监带了一身崭新的朝服,早早来到沈府请周谒入宫,一进府,就见周谒外袍都已经穿得妥当了,忙着让他换下,周谒却客气道之前沈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内监闻言无不恭敬笑道:“周大人此次破突厥军,军功在身,自然要换身新朝服了。”
周谒蹙眉还未表态,另一旁内侍却已经挥手,唤侍从将衣物捧上——重绯云纹锦袍,腰带上还镶着吉纹玉石,俨然是不低的品级,周谒看了一眼那摆放崭新整洁的衣袍,心下却莫名翻涌起一阵的微妙的反感与不安。
他用双指轻一推那盛着朝服的木盘:“公公,陛下眼下并未对我有封赏,我也只是暂拜副将,眼下回朝也仍是北门军指挥使,我穿身上这身就行。”
内侍未料到这样的情况,有些措手不及,这人看样子也不是和自己客气——他都整好袖袍准备走了,下意识地拦了下,周谒被他拦的脚步一顿,内侍才惊觉有些冲撞,可自己拦都拦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讪笑道:
“将军,这是圣上亲赏的,况且今日众大人都在场……”
“公公,您引路吧,天色不早了,别耽误了上朝。”
周谒态度十分坚决,脸上也没有任何有要拜官封将的喜色,内侍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感到一阵不可思议,此人甫入仕途便一路高歌,又得皇帝赏识,若是旁人恨不得通宵达旦等着换上新袍,可这位却一脑门官司。内监有些愣怔地看了一眼男人,却被他随意扫过的一眼吓了一跳:
只那一瞥,竟感到一阵透心的杀意,不是深宫之中皇帝后妃那些或暴怒或阴恻的,而是那扑面而来的,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杀意,就像是随便捻死任何一个他想捻死的东西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力气,甚至不用一句话。
倒像是要去逼宫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内侍才从眼前发黑中恢复过来,发现周谒已经走了,赶紧一跺脚,狠狠看了一眼跟在他旁边的太监,一指头戳了过去,咬牙道:“小东西,你没见到人都走了吗,你跟我在这里干什么!”
说罢,便赶紧带着一行侍从跟了上去。
临走前内侍回望了一眼沈府,轻轻摇头叹气,这沈府也是离谱,即使是沈佥事不在,宫里来了人,徐夫人居然也不出现迎接,灯都不在府内点上一盏,果然是天恩浩荡,沈佥事如今受重用,还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周谒,这滔天的富贵和权势,估计要源源不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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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内,周谒一路跟随内监行走在宫内甬道中,此时才有些天**明的痕迹,周谒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公公,这里似乎不是去扶双宫的路。”
“正是,今日陛下在长清宫外上朝,以往有将军的得胜而归,也不一定能在那里封赏呢。”
“是么……”周谒轻喃一句。内侍偷眼看着,这位副将到了宫中还是兴致缺缺,黑云一直压在脑门不散,眉目反而愈发深邃黯然。
不一会,周谒便见到了长清宫,果然是宏伟磅礴,比以往的宫殿都要高许多,遥遥望去,檐角抚云,壮丽巍峨。
内监将他引到地方,心中松了口气,赶忙行礼退下,前方其余官员早已列站殿前,此时春风料峭,寒风还有些水汽夹杂,周谒鬓边黑发被吹起一束,在空中随风缭绕。
周谒甫一到场,便有些官员眼尖地瞄向了他——周谒年岁不大,身材模样却十分精悍俊美,却穿了一身朴素到看不出品级、或者说是品级低到没有资格上殿议事的朝服,纷纷有些侧目。
不一会,正殿首领太监便从殿中出来,众臣一见意识到皇上要来了,赶忙低下头整理了下仪容,而太监身后还跟了一位年轻人——他黑发高束,只戴了一个黄铜玉箍明晃晃的从宫内走出,对各种或明或暗而来的目光熟视无睹,旁若无人似的被一名跟随的内侍引到列队中。
周谒的目光立刻射向他,虽离得十分远,看得有些模糊,但是明摆着就是沈仑,数月不见,周谒喉头一滚: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莫名地,他想起了在战场上破风而来的那支箭,和那个人影。
他沉静无波的眸子抖了抖,在眸心荡漾出一点细小的波纹。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一直在长安吗。
此时,一阵高亢声音瞬间让有些沉寂的御台惊起,几乎是响遏云天:
“皇上驾到!”
众臣纷纷跪下山呼万岁,李守成缓步踏上御阶,显得兴致颇高,此次上朝别无要事,只因最近四海升平,赵将军班师回朝与威平军的西北小捷,自然朝堂之内和乐无比,就连怀孕快生产的皇后撑着腰在龙椅后挑了个帘子坐在后面,和李守成相视一笑,心情不错的样子。
“众卿平身吧,威平军此次功劳甚卓,故而特此嘉奖。褚将军——”
李守成开门见山,又留了一个尾音,褚迟尉立刻心领神会地跨出一步,极为有气势地撩袍一跪:“末将在。”
李守成说得声色豪迈,无不洋溢着赞许之意:
“才从高句丽回朝还未休息便被派去西北,中途遭遇突厥兵袭击还得胜而回,不愧是我朝将士!”
褚迟尉抱拳叩谢,声音洪武气壮:“臣职责所在,定不辜负陛下圣恩,也是多亏周副将,末将不敢居功。”
话说的十分妥贴上道,褚迟尉既做得了参军,就不是个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才回长安这一晚,他就连夜地打听了周谒自出现起的行踪,知道他曾经救过皇帝的命,自然不敢怠慢,忙着往上送一送,也算成人之美。
也正如褚迟尉猜测的那样,李守成也满意地颔首道:“周谒上来。”
周谒出列道:“臣在。”
“再上来一些。”
周谒答了声是,随即大步流星地穿过众臣,眼见着都快到了御阶下了,韦谙看着吓了一跳,差点要唤人拦下。
李守成倒是一点都不忌讳,反而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笑道:“你比上次见黑了不少,西北苦寒,受苦了。”
“谢陛下,这是臣分内之事。”其实说起来,周谒也只是临阵出征,挂得再高也只是一个副官而已。
话音未了,御台前匆匆一个小太监跑来,见韦谙跟随在陛下身边,便立即掉头到御阶之下的长春宫总领太监那里窸窸窣窣的说些什么,总领太监眉头兀地皱起,有些狐疑的看向了趴在他耳根子旁边的小太监,那人似乎有些着急,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征询意见。
因他们两人都在御阶下,所以也不甚惹人注意,可这些小动作却被周谒悉收眼底。
那小太监还要说话,总领太监面色肃然,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伸手挡在太监眼前,紧接着,他便静待了会儿,等着众臣都站定的这个空当,躬身上前,声音不大不小道:
“陛下,东平长公主启奏上殿,现正在长清宫外。”
话音一落,不仅是李守成,就连底下前面站着的大臣也面色也微妙一变:东平长公主许久不来上朝,之前还因皇后龙胎一事弄得流言蜚语,回到长安后便深居简出,不知道为何今日直接上殿。
“这……”李守成也有些意料之外,又问了一遍,确定了长公主应该是已经堵到门前了,便挥手道:“唤她来吧。”
韦谙躬身点了点头,朗声道:“宣东平公主上殿!”
众臣眼下都在长清宫外一片巨大的御台前,说是广场也不为过,那声音瞬间穿透整片长清宫,又经过数位唱礼太监通传,层层蔓延到长清宫门前。
随后便是一片寂静,御前众人需时刻注意言行仪表,可听到这位东平公主上殿,还是有不少人悄悄地低下头,有意无意地扫向身后:是这位长公主当年杀伐决断,被指婚南诏后拒不出嫁,闹得阖宫天翻地覆,出嫁前直接将婚服都撕烂了扔在先帝脚边,哭道死也不愿再见先帝。
而后,她竟言出必行,之前养在深宫翠环珠绕的公主,一嫁南诏数十年,先皇殡天后,南诏别说派人来了,就是连句话都没有,那时新帝刚登基也是时局翻涌,倒是也没说什么,甚至还免了南诏一些朝贡。
可眼下,这无风无浪的,她倒一声不吭地来了。
眨眼间,一道绯色身影缓步出现在长清宫门口,女人步伐稳重而匀缓,牡丹云纹裙裾摩擦在地上又时而被风吹起,愈显得仪态万方。眼下春光破晓,云气稀薄,扬丽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女人却似乎并没有强光被干扰,倒显得十分享受这过于刺目的长安春色。
周谒甫一听闻东平公主到来,脊背微微一震,没有回头,仍是保持原样地站在殿前那极为显眼的位置。
他不远处,有几位老臣缓缓回身望向她,眼底闪动着震动与唏嘘——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脸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可细细一看却鲜少见那数年前那骄矜青涩模样了,取而代之的是肖似先皇的沉稳和一丝凝厉。
不过她眉眼只要稍稍一抬,就能将它隐藏得很好很好。
女人身边不远处,一身着不知是僧是道的玄袍男人也颔首跟随在侧,那袍子甚大,几乎就是一块巨大的粗布从肩膀到腋下覆盖全身,胸口只让一块玉珏牢牢系住,男人皮肤黑黄,耳边还挂着一些丁零当啷的坠子,零星的反射着太阳的一点光芒,这人默不作声的跟随在公主身后,面貌模糊,像一道浓重的影子,在这日光照耀下竟有时忘了他的存在似的。
一路走来,女人对从暗中不停投射而来的好奇怀疑乃至探究的目光熟视无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到了周谒身边她才停下脚步,周谒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一动不动。
“东平见过陛下皇后,陛下皇后万福。”
东平公主上前行礼,丝毫没有去京十数年的生疏,身后黑袍男人也跟着跪下礼拜。李守成抬手让她起来,东平大方谢过后施然起身,却没有看一眼周谒,反而望向了她不远处众臣身后的一道消瘦的影子。
“听闻适才皇帝嘉奖抵抗突厥的功臣,东平也想趁此拜贺。”
李守成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指着下边问道:“东平,你身后这人是谁?”
东平垂睫,此言正中下怀:“陛下,这是东平在南诏遇见的一位降魔天师,在当地颇有威望,但囿于南诏偏险,韫椟藏珠,东平那时初来南诏,身中顽疾,也是这位天师救命,否则哪有机会再见陛下呢。”
那离她不远处,站在队侧的一个男人,轻轻地抖了抖眼皮,可面上却平静自若,无波无澜。
李守成听罢,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起了兴趣,手臂撑在龙椅上看了他几眼,东平见状,嘴中抿出一抹笑:
“此番前来是东平听闻曾有灼莲阁侍女上奏夜梦异象,就在那之前不久,天师曾与臣女说今日星宿大变,有妖星隐耀,威胁帝后,且这妖星不是别的,而是正指一人,是以东平才有所警觉,不远万里也要带着天师来此觐见陛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登时面色各异,暗中眼神交互起来。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大臣觉得完全就是胡扯,不过脸色也没比另外一些人好哪去,若是胡扯,那么东平公主此次不远万里劳心劳力地前来,目的显然就不简单了。
“你说他就在宫中?”李守成闻言,狐疑地蹙了下眉。
“此刻就在大殿之上!”
霎时全场缄默寂静,所有人都惊愕地在底下瞠目相觑,不知道这位东平长公主玉手一指要将谁点出来,那对于谁来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是塌天之难。
周谒眉头微微一皱,轻瞥了一眼女人。
见东平已经说得十分明当了,李守成脸色骤然凝重起来:“东平,这里站的都是朝堂的大臣,每一位都是将才肱骨。”
换言之,你这随便一指,可要承担责任的。
东平唇间溢出了一抹冷艳的,决绝的笑意,不顾李守成的暗示,甚至更进一步道:“天师。”
那名跟在他身后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从宽大的袍子中稳重而缓慢地抽出一支金箭捧在手心。
东平挥袖,淡笑着伸出双指隔着空气划过金箭,抬头道:“陛下,这是天师祖辈相传的降魔箭,别说一箭射穿那孽障,就是这箭尖一碰,他们都受不了。”
沈仑霍然开眼。
见她这是动真格的,李守成心下也有些骇然,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干净地流窜在这朝堂之上?
“陛下,只要这一箭射出,便可知真假!”
“东平,这件事咱们下朝再说吧——”李守成有些无奈,想先把此事暂且搁置,大庭广众又是在朝堂之上,指责一位殿上臣子是妖孽灾星,简直是闻所未闻,便想给了一个台阶。
“陛下,东平知道陛下所忧,可东平远赴万里,为社稷江山而来,必要扫除奸佞,若一箭下去,真令那畜生妖孽现不了形,东平也愿追责问罪。”
李守成心下震颤,抿唇了片刻,扫了一眼底下或疑惑或惊错的臣子,侧头低声道:“来人,端一把弓上来。”
“陛下,这金箭一般的弓可射不得,听闻太祖有一把玄铁巨弓,可用此把。”
李守成此时已经无力、也不想再说什么:既是同意了她,就都准了吧,便挥了挥手,韦谙见状,立刻着人把那把玄铁巨弓找出来抬到公主身边。
东平恭敬地对皇上又福了一福,语气轻柔:“陛下,东平听闻,之前在南郊狩猎,有一名勇士曾拉此弓射杀一匹巨狼,臣女也想长长见识,不知道那人是否在场?”
周谒曾用玄铁大弓勒毙巨狼的事情,不少人都有耳闻,闻言不少有些窸窸窣窣的眼皮抬起,偷偷看着站在东平公主身边的周谒。
李守成轻笑了声,挥手一指:“巧了,正是这位小将,此次去剿灭流寇庆功之一也有他。”
“原来是你。”
东平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侧头看向周谒,这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不知道的自然以为他们之前素不相识。
公主勾唇一笑,眸子中闪过那降魔箭中的一抹诡的异金色流光:
“那便让你为本宫射这一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