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平军一路警惕小心,见城不穿,见谷不栖,褚迟尉仍精神紧绷不懈,半夜时常惊醒,诡异的是,越离近长安,越不消停。
一睁眼,却发现周谒十次有八次也是一个人或站或坐在外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威平军一路穿风携沙,快到延平门,长安已尽收眼底,众人风尘一路,似乎已经听到恢宏古朴的城池宫殿的肃穆钟声,穆穆迪被另几位士官轮流保护着跟在褚迟尉与周谒身后,一路上一声不吭,让几个糙汉看着心疼,于是变着花样给她解闷。
呼——
褚迟尉转了下脖子叹了口气,抖落了一身疲惫:“已经着人上奏回朝了,一切无恙,倒是你,怎么越到长安,我看你越消沉呢。”
“这一回去,一定会拜官封将的。我原先以为你是哪里的公子来拿功绩的,是我小看你了。”
凌冬已过,春威不减,饶是如此,细细碎砾的寒风也远不如西北凛冽,褚迟尉心中快意盎然,便多说了两句。
周谒一笑,没说什么。
延平门外,远远就看见一名官员身穿红袍在门前等候,见到他们一行人浩荡而来,赶忙着人迎了上去,褚迟尉探了探头,抖擞下精神,轻夹了马上去。
周谒与他渐渐拉开一段距离,表情没有太大波澜,眼神自从延平门一开便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等到褚迟尉和兵部侍郎正寒暄完毕,回头招呼道:“周谒!”
话音未落,那人就立刻顺着褚迟尉的声音望向了男人,又喜又叹道:
“这位就是周小将军!之前便听他救驾有功,这次将流匪之事一灭,又破了突厥,圣上已经颁令了,明日就带威平军上殿受礼!恭贺啊!”
周谒下马,眼底似乎有些昏暗:“多谢大人了,臣确实有些疲乏,想先回去休息了。”
那人展袖呵呵一笑,说到这是自然,请便请便,并将他赞叹打量一番:一颗新星就这么冉冉诞生了,仕途宏大,一朝登天了。
褚迟尉也笑道:“我上回也是连长安还没进,在南郊就又被派出去了,也是人困马乏,既然是圣上的意思,我与周谒就先回去了。”
“对了。”褚迟尉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周谒,“你府邸在哪里,改日一同出来叫上你喝酒。”
“我没有府邸。”
褚迟尉一愣:“那你之前住在哪里?”
周谒似乎确实有些疲惫,沉吟了下道:“暂居友人家中。”
友人?被皇上钦点出兵剿匪竟然还要借地方住,几年未回京,长安的房价已如此疯癫了么?!
褚迟尉有些狐疑,没说话,侍郎赶紧插空道:“二位别在风口上说了,暴土扬尘的,快进城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周谒点了点头,复跨上马,抱拳道:“在下先走了,多谢这位大人相迎!”
说罢,便一提缰绳飞破风冲进长安,就在此时,队伍后响起一声孱弱而急切的呼叫,周谒都冲出去半个马身了,猛一抬眸才想起那个女孩还不知如何处置,周谒逡巡一周,三两下又拉回了缰绳,一伸手将穆穆迪拉回了马背,这回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穿过褚迟尉与侍郎就策马冲进城去了。
褚迟尉有些见怪不怪地朝着黄侍郎虚虚一笑,一旁侍郎站在原地,脑袋蒙了:怎么出去一趟还捡来个孩子?
长安官道内,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身披铠甲,腰携长刀,从长安最繁华处穿行,周身都附着着塞外肃杀寒凉的气息,像是一把犹沾浓血的长刀,挥破了长安城中才氤氲而起的春意。
“呼——”
沈府前,马还没停稳一个影子就从马背跳下,周谒带着穆穆迪三两步走到门前,却忽地停了下来,迟疑地看向了身旁。
他暗吸口气:来得太急了,忘了怎么解释。
周谒弯起双指在朱红大门上敲了敲。没有回应,又敲了一回。
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巧巧地在门后响起,周谒胸膛起伏了下,微微低头轻咳了一声,眉眼放平了很多,轻压住这几个月渐起的肃杀之气。
“哪位?”
周谒一听,唇角弯起:
“多莲。”
话音一落,门砰然一声开了,一个女孩从里边探出头来,她仍梳着双髻小辫,头上见到他无不惊讶而欢欣道:
“周公子!”
话音未落,多莲看见周谒腿边有一黑影晃荡,下一秒就彻底消失在周谒身后,多莲嗖地绕过周谒,双目一怔,竟是一位还未到周谒腿高的小姑娘,虽然有些灰头土脸,眼神却透澈无比:
“呀,这是——”
周谒飞快地从门缝中扫了下,又转了回来:“多莲姑娘,可以让我进去吗?”
“自然,公子进来吧,还有这位小小姐。”说着,多莲便将门推开,将周谒迎了进来,“是府里来客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见多莲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周谒往庭中一扫,果然有几个精悍的侍卫把住院中四角,见他进来视若无睹。
穆穆迪显然也吓了一跳,那几个人如殿前恶煞一般站在各处,擐甲执锐,虽目不斜视,但总觉得那几双硕大威严的眼珠在暗中瞧着自己。
大约是猜到周谒所想,多莲边走边小声道:“公子昨日被宣进宫了,陛下召见,今天估计也不回来呢。”
“还有就是——”
周谒微不可察的朝她投去一个目光,打断了多莲正要说的话,多莲心领神会,轻一弯身子,对着那身后竭力隐藏自己身子的小女孩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腕,轻蔼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好啊,奴婢多莲有礼了。不知道小娘子叫什么呢?”
穆穆迪期期艾艾的小声道:“穆,穆穆迪。”
“原来是穆小娘子。”多莲笑眯眯的,看她嘴角已经有些干裂,便道:“小娘子随我过来好嘛,我给小娘子来斟碗茶。”
穆穆迪点了点头,多莲一笑后拉起女孩,发现周谒已经往正厅走去,她正欲向周谒把适才的话说完,可眼下周围守卫众多,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有些忧心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拉着小姑娘匆匆带到西阁去了。
另一旁,周谒忽地望见了那站在堂中深掩的背影,气息一凝:
一位衣着华贵,身穿紫袍的女人缓缓从堂中走了出来,白皙的脸庞照在阳光下,显得像只玉石雕像一般,女人眉眼浓深,五官的娇媚却无损她端庄贵气,甚至是愈发让人感到明艳逼人。
女人缓缓张唇,琉璃样的眼珠却半隐半显在日光之下,看不清波澜:“这位就是得胜而来的少将军。”
周谒喉头微涩,还未张口,女人身边一名女侍居高临下道:
“这位是东平公主。”
女人唇边缓缓抿出一丝弧度,似乎是十分有兴致地看着周谒的反应。
周谒垂下眼眸,摁了下腰中长刀,十分恭敬有礼地颔首道:“公主。还未请教尊驾来此有何要事?”
“进来说话。”女人从上到下打量了周谒一遍,眼底寒凉不化。周谒一到主厅,伽蓝也正端庄地坐在一边,似乎才和公主周旋完毕,见到周谒有些错愕。
周谒朝她回以一笑:“徐姑娘,多日不见了。”
伽蓝无声息地端起身旁的茶碗抿了一口:“今日热闹了,周少侠也算是沈府的半个主人了,虽然沈仑不在,周少侠得胜而归,定要庆贺一番。”
“是么?”东平公主闻言,轻笑一声,凝厉的视线却暗中爬上周谒的脸颊:“本宫也听说了,周谒,你真是为我朝打了好一场仗啊。”
那声音轻而柔,可那一瞬间的眼神,却如无数冰锥插向周谒。
周谒熟视无睹,客气道:“公主谬赞了,事急从权,任谁都会去做的。”
话音未落,伽蓝似乎已经有些疲惫了,站起身来朝公主虚虚地行了一个礼,颔首道:“殿下,我还要备好晚上的接风宴,不知公主要不要一同宴饮呢?”
这话明摆着是要送客,东平大方含笑道:“徐夫人太过客气,既然是家宴,府中众人自娱便可,本宫若在那可就恼人情意了。“
说罢,女人略微回眸:“只不过不知道沈仑能不能赶回来吃这盏酒了。”
伽蓝暗自蹙眉,因沈仑昨日被叫去宫中至今未归,也没有传来一点消息,心中警铃渐起,掩唇行礼道:“公主,我有些疲乏,先下去了。”
还未等东平说话,她便倏然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一时间,厅中只留下两人,周谒岿然站在门口不远处,东平在伽蓝走后慢慢踱步到周谒面前,微微皱眉地看了看他脸上的伤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受伤了?”
“不算什么大伤。”
周谒眼中微有起伏,捏紧了手中的刀。
“我看你确实也没什么大伤,要不也不能这么站在这里。”
东平沉吟一声:“这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么?”
周谒抿唇,不置可否。
东平一笑,心下了然,正欲踏出门去,却倏而回首,望向了那个阴影斜拉在自己眼前的男人,语气顷刻间寒凉刺骨,几乎将整个室内与外界隔离开来:
“周谒,别忘了,我让你过来是要做什么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
“况且,我若是你,我就离他远点。他可要倒大霉了。”
东平不等他有什么回应,一展袖袍,呼啦一声华贵布料带起的风声响在堂中,正当此时,多莲正捧着一碟香瓜茶酥急促而来,见到东平赶忙行了个礼,可东平只是瞥了那盘子上一眼,视若无睹的迈出了大厅。
伽蓝躲在厅后屏风中,见她走了才出来,脸色十分苍白。
“那个女人同你说什么了?”伽蓝抱着胳膊蹙眉地盯着女人消失的门口。
“没什么。”
伽蓝眼神转回来,挑眉看向周谒:“你不认识她?”
周谒罕见地沉默了,他低下头对上伽蓝的目光,叹了口气:“不认识。”
伽蓝蹙眉了下,眼中有些谨慎和疑惑。
“……用食了吗?”
空气安静了下,没有周谒意料的追问,伽蓝将这件事轻而易举地翻了篇,周谒低头老实道:“还没。”
“哼。”女孩终于神色缓和了些,脸上也细微地松了下,周谒眼神一晃,好似看见了还在江南时,最初见到那女孩的娇俏神态。
“我一会儿和多莲给你弄几样菜,先垫垫肚子吧,别让沈仑知道我饿死你了。”
“多谢,需要我帮忙吗?”
伽蓝笑了声:“算了,灰头土脸的,谁敢让你端菜。”
周谒愣了下随后,随着刚才伽蓝盯着自己的脸的地方抹了下脸,那青白的手心顷刻染上了些沙土浮尘,长安可不似江南水乡那般柔和,他们一路策马而来,平时都是沿河而沐,洗得快,脏得更快。
还未等周谒说什么,伽蓝淡淡道:“还有些热水,你且去沐浴吧。”
“好。”
几刻钟过后,周谒收拾完毕,前厅已经弥漫起了饭菜香味,因周谒回来得急,伽蓝与多莲便随意准备了几道菜,周谒落座后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后,便端起碗认真地吃了起来,似乎真是饿了,转眼半碗饭就下了肚,菜就意思吃了两口,伽蓝坐在他旁边,扫了一眼他,笑了声:
“沈仑爱吃的青粳米,你这三两口就下去了,估计他回来了要心疼死。”
周谒听罢,抬眼一笑,半落筷道:“这一路风餐露宿,吃相不好,阁主见笑了。”
伽蓝听见“阁主”二字,有些看不清神色的落下眼眸,多莲极为有眼见地又为周谒添上了碗饭,笑问道味道如何,将适才有些冷下的气氛和缓了些。
看周谒吃得差不多了,伽蓝唤多莲端了碗茶来,多莲点头,端给一碗了周谒就退了下去,周谒倒是不渴,不过也端起来喝了一口,笑道:
“好久未喝到这样的好茶了,多莲姑娘手艺依旧……阁主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周谒语气仍是十分和缓,尽力把那些战场上带的杀气压了下去,却还是显得比之前要迫人的多,适才连多莲一见,都霎时被那目若刀裁的神色吓了一跳。
伽蓝从袖中直接掏出一封信:“沈仑走之前给我的,让我见到你就交给你,说你得胜归来,是给你的贺礼。”
周谒蹙眉,没接信:“走之前?去哪去?”
伽蓝没回答,把信封轻轻放在桌子上,随后便离开了大厅,示意不妨碍他看信了。
一束目光有些迟疑的落在上好的紫檀圆桌上:信封合得严严实实的,上面还写了“周谒亲启”,那字迹,周谒喉头滚了下——那的的确确是沈仑的字。
周谒望着那信封,没有立刻打开,他手脚却有些发麻,不知道为什么,那字透出来一股他熟悉而比以往更甚的寒意,似乎里边,藏着一些什么晦涩的、沉睡已久,到现在才一瞥真相的秘密。
他盯了那封信许久,比起他腰间的那把刀,似乎这封信竟有千斤万斤之重。随后,不知何时,他终于出手,一经拿起信,暗中深呼一口气,十分利落地拆开信封,刷拉一下抽出一沓纸。
而那里面一张可以称之为信的东西都没有,反而,是一份文书。
周谒飞快地扫了一眼,瞳孔微缩,手猛地一抖,那脸色几乎是顷刻之间黑云凝起,连眉眼边角,都霍然凝结起来,似乎要将那文中字符一一灼烧!
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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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