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骞靠地上,年轻时的尖锐犀利瞳孔逐渐变得散漫、浑浊、覆上了一层白翳,喉咙中的声音愈发疲弱,他轻轻笑了笑:
“原来是你,后来我听说,州牧找到了一个孩子,当天就被送上了去长安的马车.......当年我放了你走,你还是找了回去。”
沈仑的声音极为平稳:“你不知道,一个孩子为了活下去,能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他已经记不得母亲的面容了,当时的他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发现身边冰凉一片,瞬间惊醒,赤着脚下床,看见母亲仓皇地抱着他的熟睡妹妹站在月色之下,他忘了母亲的眉眼,只记得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惨白的月光。
“阿妈,你要带妹妹去哪?”小小的沈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空气让他的眼睛干疼,可他不敢眨眼。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即将被“抛弃”,他甚至都不敢问,为什么要走?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
孩子总是对周遭的环境十分敏锐,只是不懂。
母亲蹲下身子,抚摸着沈仑的脸颊:“我和妹妹要出去外边一阵子,好孩子,这段时间不要惹怒你的父亲,如果月满了三十次后,我们还没有回来,找个机会离开这里,不要来找我们。腾格里会保佑你。”
“你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妹妹,但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你的母亲是回鹘人。”
说罢,她在男孩的额心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第二天,暴怒的父亲在发现妻女消失后,几次拎着男孩,将他的脑袋撞向墙壁,嘴里不干不净地喝问那女人和你妹妹去了哪里。男孩显然是早就习惯了他的殴打,任由男人对他拳打脚踢,鲜血溢出耳孔,沉默地不发一字。
终于有一天,男孩望向天际,又是一轮满月。
那晚,这个男人终于醉得起不来倒在地上,他低着头盯着他父亲的头颅,站了良久。终于,他从院中搬出了一块石头,朝着那黑央央的一片,砸了下去。
随即,就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砸的越来越快,而那个男人竟然喝到毫无反抗之力,只是喉咙略微颤抖了一下,便彻底没了动静。
原来那个暴戾的、狰狞的面容背后,他的脑袋也只有这么薄薄一层而已。
沈仑合眼,眼底的波涛滚向了最深处,再睁眼时,二十年前的风沙瞬息掠过。
高骞没注意到沈仑的情绪波动,他其实也只和这个孩子有过一面之缘,现在的他,毫不关心这孩子这二十年来经历了什么:“若阁下是来凤州旧地重游,那本将告诉你,你是出不去了。”
沈仑微微侧头:“何出此言?”
高骞本想威严恐吓,却心头一动,他缓慢咀嚼着沈仑的话:难不成外边那些怪物已经快死得差不多了?
他猜测的也不无道理,城中那些怪物已经所剩无几了,沈仑也不是单刀杀来的,他只从房檐一路踩跳而过,对城中景象一览无余——
城中已经空无一人,目之所及的都是被碾压而过的人形烂泥而已。
沈仑一挑眉:“你想什么呢?”
“什么我想什么?”高骞一愣,下意识反驳了一下。
“你以为外边那些怪物三两天都能死绝,你们就能跑出去了?”沈仑直接撕破了他所有的掩盖,几乎是毫不留情,将高骞噎了一个结实。
“……”
“你——”沈仑瞥向身后那名侍卫,他方才还跑过来要说什么事,却被沈仑一下子打断,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沈仑一侧头,用眼神将他的注意力拎了上来:
“和你的长官说说,你要禀报什么。”
那侍卫猛然被一点,抬头正对上高骞的审视而疑惑的目光。侍卫本就有些承受不住的小心脏猛然一哆嗦,犹犹豫豫说:
“适才在院后,属下看见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被感染,正、正欲撕咬另一个人——”
还未等沈仑说什么,高骞先腾地起身,他在地上待了太久,眼前一花,扶着额角处挤出了几个字:“怎么可能!——”
高骞说到一半,生生把下半句咽了下去,转而似乎有些力竭问道:“那人呢?”
“杀了。”
闻言,高骞胸膛才微微沉了下去,突然又一昂头:“那他要咬的人呢?”
“……也杀了。”
霎时,厅堂内阒静无声,沈仑眼睛稍后一瞟,那些在地上昏沉半醒的人,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了。
高骞脊柱一软,轻靠在墙上,就在那短短三两句话的时间,冷热汗交替而下,胸膛深一下浅一下地跳动着:
幸亏早被人发现了,要不然,他们所有人——
他眼神在周围失焦似的逡巡一圈,不提防撞见了一双近乎寒凉的眸子。
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你这么看着我是要做什么?”高骞被那一眼盯的将他心中怒火霍然挑起,他突然站起身,用刀往地上一戳,却没有撑住自己的身子,猛晃片刻,又摔回原地。
沈仑语气仍是轻飘飘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子冷肃:“你以为这里固若金汤,可为了活命,他们也能忍到常人所不能忍。”
“你这里恐怕已经被漏成筛子了。”
话音方落,他不远处一两个人弯曲倒地的身形轻轻抽动了下,似乎是感觉到从身后射来的视线,又戛然停住了动作,可仔细看去,还在微微的、几乎控制不住的抖动着。
高骞骇然的收回目光,脊柱猝然爬上一抹寒意,他有些腿软地看着那地上或坐或躺的人,还有院中那些平民——
他的喉头有些干涩,嘴角几不可控地抖了下:“你什么意思。”
一旁,那位侍卫也猜到了他话中之话,沉默地低下头。
高骞眼角一闪,便看到了侍卫的模样,他紧咬牙关又踉跄两步,逼近沈仑,可本来与他们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的他,竟丝毫不避地朝他扬起了头,那青白分明的双瞳就这么直视着他:
“周谒已经带着你的女儿平安地出了西北,没过多久,就会抵达长安。”
高骞猝然钉在原地,眼中带了一丝希冀与颤动,嘴唇翕动道:“你认得周谒?看到我的女儿了?”
沈仑点了下头,其实就在这个当口,他不应当说他的女儿的任何事情,平白让他又燃起了离开凤州的心思。
“长安快到春天了,那里春风和煦,早来朝阳漫天,堤岸上有江南细柳,过不久,她就能同长安新结识的少年们一起结伴出游,闲步溪边。”
沈仑一字一字说着,高骞布满胡须下颌的肌肉崩起,沈仑声音也慢慢落了下来。
良久,高骞涩笑一声:“这里就是一笔糊涂账,若世道都沦为无间地狱,那哪里有什么冤魂呢。”
“高州牧,我不是什么圣人,却也佩服你的为人,想必你猜出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高骞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花,心跳声一声高于一声,他强忍着寒意,道:“你是来报仇的?”
“若要报仇,用不着现在。”
高骞一噎,喘息着倒回原处,如果沈仑真的是回鹘人的孩子,如今城内死百无一,他也没什么仇可报了。当年的事情过了几年,他就因征招借调去了西北边陲作战。重新被派回之时,只听说上任州牧被人吊死在了州牧府正厅,上边还贴着张皇贼势四个大字,听说当年人人面色悚然,只有司仓爬上梯子把这几个字揭了下来。
后来,他从蓝司仓口中得知,当年的州牧为了贪得朝廷军饷与突厥合谋演戏,将所得军饷五五分成,当时边疆战事方停,突厥也不敢自找麻烦堂而皇之的再起干戈,与州牧商议了一番,打着交出回鹘人的旗号几次挑起烽火,几次下来,突厥与凤州未损耗丝毫兵力,城中的回鹘人却在惊慌失措中被逼上了绝境。
沈仑望着地上面色发黑的男人:“凤州府外曾经集结了两千兵马,是吗?”
高骞点了点头,良久,又道:“其实我有一日在城楼观望,发现除此以外,似乎还有另一支军队驻扎在城南高林中。但他们消失得极快,我也怕是我看错了,故而没有告诉他人,不过我想,我是等不到出去的那天了,故而我也无法为我刚才的话负责。”
沈仑霍然变了脸色:“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真的没有再见过那只军队。”
说罢,高骞双目猛然刺痛,用掌跟摁着左眼,眼球似有一根针穿过,他登时冷汗直流,忍住绞心之痛从牙缝中嘶缓地抽出一句:“沈大人。”
说完,他轻轻地喘着气靠在墙边,沈仑正一脚踏出门,从眼角处发现那单腿蜷缩的男人捂着一只眼睛望向自己,可似乎已然失焦,而另一只眼睛,早就洇出了血红——
沈仑缓缓转过身子,不声不响地靠在门框上,打量着他有些发沉的面庞,静静等着他。
“你的母亲.....”高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算了。”
“我的母亲,确是凤州回鹘人。”
-
周谒与褚迟尉重新规整好威平军,没有多修整逗留,准备直接奔向长安。
入夜,褚迟尉蹲在溪边把脸搓了好大一会,才看出些原本肤色。
他站起身望向已经安然睡在篝火边的女孩,小声笑道:
“真是个厉害的姑娘,这样还能睡着。”
周谒阖目盘腿坐在女孩不远处,手中摩挲着一个小巧的东西。
褚迟尉在这不长的日子里算是对他有了些认识,说是认识,转眼他又变了,但经此一役,褚迟尉却也不得对他不佩服起他来。
褚迟尉盯着那噼啪的火星子,问道:
“高骞最后和你说什么了?”
周谒掀起眼皮,划出一道月牙似的曲线,琉璃眼中波澜不惊:
“没说什么。”
话说得十分笃定,连想都不带想的。
褚迟尉噎了一下,心说当时都火烧眉毛了,他还能拽着你说的有来有回,你现在来了一句没有,好歹编两句呢。
不过褚迟尉这人在军队做参军这么多年,绝不是只练肌肉这型的,对方不愿意说的,他也不愿意多打听,等真出了事他自然会知道。只不过提到了高骞,想起了凤州之事,心中难免沉郁。
褚迟尉站起身叉腰舒展了下筋骨,发现周谒自从下了战场后老是同老僧入定一样盘坐到现在,离了魂似的,左右也是睡不着,便抱着胳膊走到他身后低下身子问道:
“你怎么回事,手里拿的什么,看你一直捏着它。”
“没什么。”周谒收拢手掌,将东西紧紧攥住收进怀中:“该睡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该走了。”
夜晚寒星沾水,褚迟尉的眼皮也有些昏沉,便摆了摆手钻回营帐,改日再说——除了守卫,为再防偷袭,他与周谒商量每夜都有一人在外轮值。
周谒身旁,穆穆迪像只小羔羊一样窝着睡下了,上面披着一张薄毯。
此地离长安万里,月色都似乎远得有些发寒,冰凉透彻的越过树梢照得人心慌。
周谒的睫毛附上一层寒霜,良久,他在月色中再次睁开了双眼,轻轻将怀中的物什拿了出来,托在手心,食指缓慢地在那尖锐的地方滑动着——
这是他从拔刀之后,从那个被一箭通臂的突厥士兵的身上拔出的箭镞,他当时虽被突厥包围,但长刀在手一时谁也不敢上前,他将那小兵胳膊垂直拉起,一把拧住箭尾,活剥一样将长箭抽了出来,惨叫瞬间透彻方圆数十米,像从脊骨里将那些听的人的筋一寸寸从血肉中剥开一样。
周谒用拇指抹掉脸上的污血,一把撅断箭杆,只留下箭镞,妥帖地放在怀中,策马而去了。
眼下,他虽阖目欲眠,指尖却无意地摸着那枚箭镞,意识轻恍。
沈仑。他眼中跃动着灼灼星火。下次再见到你,你会对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