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凤城外。
天上地下弥漫着从千里之外吹拂而来的黄沙,踩都踩不实,一人身形削瘦,身披一层破旧的斗篷,侧身扑通一声跳下马,将地上踩出一小弯深坑:
“……”
他牵着缰绳站在马前,回头望向那片早已看不见的战场,皱了皱眉,没想到血腥气到这里都没散,熏得他头痛。他把目光重新放回这座古朴肃穆的城池,这座城的每一条出口已经从内完全堵死,如一口枯井,扣在这片杳无人烟的荒地上。
男人似乎早有准备,从腰间牵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那链轻而牢固,链头是一个合成花苞形的、巴掌大的金属物什,上面还有一个几不可察的暗孔——他举着那枚金属花苞,另一只手轻轻一抖,从腕口处滑出一枚细小的银针。
啪——
花苞被银针捅开,瞬间绽开了“花瓣”——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百爪钩,一经弹开便扬起利爪,爪尖锋利坚固,足够两三个人同时攀爬上墙,每一瓣拆卸下来,可以直接割开人的喉咙。
男人围着城门楼转了半圈,最终朝着一块缝隙略大的石砖转了转手腕,轻而利落地抛出了一道银线——
城内一座小院内。
“州牧!——”
“慌什么!”一个眼底青黑的男人靠在墙角,声音乍起,男人霍然翻开眼皮。
此前一直跟随在高骞身旁的侍卫从后院冲来,差点踩上几个横七竖八躺在厅中的人,他们已经饿得不行了,这么一惊,也只是呻吟一两声,又昏昏睡去。
这是高骞当初留给平民的一处院落,时常派人送过吃食,所以还没有被那些怪物损毁,可他们已经困在此处几天了,情况也远比他想象的糟——水和食物都几乎见底,再这么下去,也只能再撑一两天。
那句等着周谒从长安救命的话,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已经在高骞心中默认成了一句戏言,每一秒过去,他都觉得更加可笑。
高骞双目失焦,望向门口那过于强烈的日光:还好,门前曾经猛烈撞击的鬼哭狼嚎也小了许多,昨晚甚至只孱弱无力地响了一两次,估计那些怪物也真的快熬到尽头了。
砰——
手下着急忙慌的冲进来,磕碰的细声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本来疲弱的神经猛地一跳。
“禀——”话音未落,刷拉一道人影从屋檐上跳了下来,高骞腰背猝然挺起僵直,眼中倒映着那不速之客的身影——眼前的晨光稀薄却十分刺眼,将来人的腰身照的细可一握。
适才趔趄而来的侍卫刷拉拔刀冲向身后,高骞的垂落在地右手也悄无声息地摸上自己的刀。
背光的人影轻瞟了一眼高骞躲在暗中的手,显然没怎么当回事:“高州牧。”
声音甘洌微凉,在这黄沙深掩的城池中显得极为突兀,高骞眯眼,向后一靠:
“你是何人?”
屋檐落下的影子将男人的脸庞遮住,也将分外刺眼的阳光隔之在后,这下,高骞看清来人的面庞——
那人的脸可称得上精致,若方雕好的一尊美玉,杏目清水无波,倒不女气,显得十分疏淡雅致,若不是那暴露在风沙烈日之下的几条红痕,高骞都以为这是自己死前的一场幻觉。
高骞盯着他的双眸,那若琉璃般嵌在瞳目中的一点银灰,从眼前这人黑色瞳孔中明灭交替起来。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长安沈仑。”
声音不疾不徐,却令高骞神经一紧:“长安?”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将适才有些失态的颜色摁了下去: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和周谒说过,除他以外,长安一切来的人,都不可信,他也绝不开门。
“高州牧这里似乎不妙啊。”
沈仑轻垂下睫,环视了一圈地上或坐或躺的人,都一个个眼圈青黑,口唇发白,他这么一个陌生人到来也没惊起什么涟漪,“怎么,等着长安的救兵么?”
嗅觉了一丝疏离的讽意,高骞心弦暗紧,扬起下颌问道:“阁下是从长安来的,是有什么旨意吗?若不是的话,凤城可不是您这身娇肉嫩的可以出入来玩的地方。”
“倒也没什么旨意。”沈仑对他的敌意充耳不闻,踱步到了高骞所在的角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人不记得我了,我也曾是凤州府的人呢。”
州牧神经猛然一挑,狐疑看向他。
虽然长安各色人皆有,但这带着点银灰的眸光确实罕见,他也恐看错了。
高骞眯眼,似乎想从脑海中翻出些蛛丝马迹,可想不到就是想不到,他思索片刻,便也放弃。
“这里不少人,曾经背着杀害我全族的血。”
高骞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眨了眨眼,那道本就背光不清的影子变了形般,成了一个半人不到的孩子的模样似的,那个身影、脸庞.......他的心口忽而震动起来。
“大人,你还记得我。我是二十年前被你放走的孩子。”
高骞骇然失色,嘴巴不自觉地张开,银弧的眸光在此时炸做一道贯穿脑部的巨雷,令他有些昏聩的神经瞬间挑拨起来。
二十多年前,皇帝病重,不知是听闻身旁术士的说辞,令每地贡来一名惊蛰当日子时尾,卯时头,年岁不过五岁的孩子。当时,高骞刚来到凤州做一名小小的录事,凤州州牧收到旨意后惶惶不可终日,凤州地处偏远,五岁以下孩童不足百人,那有什么子时尾,卯时头,又在惊蛰当日的孩子呢?
此时,一个极为瘦弱的、看不出年纪的少年出现在凤州府的门口,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几乎不能称之为布料,轻飘飘地挂在身上,肋下的洞口处露出一根根分明的骨节,他一遍遍看着凤州而字样,嘴唇翕动片刻后,咬唇不语。
高骞此时二十出头,正好看见这孩子,心生怜悯,走上前去,顺着孩子的目光往上看,问道,怎么了吗?
“那是什么字?”孩子涩涩发声,这短短的几个字中,能发出完整音节的只有一两个,还带着怪异的语调。
那孩子看向他,黑色的眼珠中竟像死水一般沉静。高骞才意识到,这孩子可能连字都不识得。
见高骞没有说话,那孩子顿了顿,又磕磕巴巴道:“请、请问?”
“哦,那三字是凤州府,从上到下,凤——州——府。”高骞回神,假装没有看到孩子眼中闪动的狼狈,带着他一个一个念了起来。
那孩子站在原地,轻轻在喉咙里将他们念了出来。
“来这是做什么啊?”他刚才注意了一下四周,周围的人行色匆忙,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孩子站在凤州府外,似乎他只是一个没人在意的孤魂野鬼。
“我听说,凤州府的大人在找小孩。”
高骞一愣,什么小孩?
那孩子见高骞没明白,急忙指着自己,一字一顿说,我,惊蛰当日子时尾,卯时头。
高骞面色一肃,站起身来盯着他,声音低沉道:“你可知欺瞒州牧会是什么罪过,快回去吧。”
他一是不信有这种巧事,眼下州牧满城都找不到这种孩子,急的他这几日胡子都冒火星,此时竟然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二是他连凤州府这三个字都不认得,哪里知道什么惊蛰当日,子时尾,卯时头。
那孩子却连连摇头,他听不明白“欺瞒州牧”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有官府的人在挨家挨户问孩子的生辰八字,并许下多少丰厚的奖赏,还可以去长安。
他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牢牢记住了那几个字:子时尾,卯时头。惊蛰之日生。
高骞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被骗来的,可这孩子却站得绷直,面对着自己的目光,分毫不让。
他叹了口气,道:“回家去吧,如果缺什么衣食,去城东悲田坊。”
话音未落,那孩子竟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下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高骞一惊,只听孩子细弱啜泣道:“求求,求求您——我的阿妈不见了,父、父亲也死了。求求您,让我去.......”
高骞本想挣脱,却发现这孩子拉的死紧,生拉这孩子可能会受伤,可听到后边的话,他一下停住动作,问:“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孩子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死的?”
孩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昨日。”
随着孩子胸口起伏,他身上的衣服上的污渍被高骞一眼攫取到,他将孩子的那薄得不能再薄的前襟摸了一下,发现两指之间竟然猩红一片,顿感不妙,他看了眼周围,一把把孩子扯到府外更远处,“你家在哪里?”
孩子低头,一声不吭。
高骞眉间越收越紧,顷刻间给他拎了起来,此时那孩子才有些许慌张,他双脚在空中蹬踹,却一点都没碰到高骞:“放开我!”
“带我去你家,要不然我沿街去问!你要是敢骗我,我让你爹妈好好收拾你!”
不久后,高骞到了城北的一间极破的小屋处,手里拎着一个不情不愿的孩子,那小屋即使说是茅草屋都十分客气了,那只是用石头垒成的一个小棚,只有最上面一部分是用各样的砖填补而成,那砖似乎也是碎掉后被人捡过来盖的。
高骞一手拎着这孩子马上就要破碎的衣领,不远处血腥味丝丝传入他的鼻腔,他心中暗叫不好,推门一看,一个男性趴在地上,脑下渗出一大摊鲜血,地上的血迹已然凝固,和着尘土在地上结成了一片一片。
高骞将他的面颊抬起,他手指轻轻一动,鲜血混杂着脑浆瞬间濡湿了整个手掌。
“这是你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男孩站在远处,声音低沉传来:“摔死的。”
高骞面色倏而冷了下来:“你没动过他?”
男孩沉默了下:“没有”
高骞将沾着血浆的手掌举起,对着男孩:“你告诉我,他怎么头朝地死的,后脑勺却开了这么大一个洞?”
男孩不说话了。高骞将男人放了回去,站起身来,阴影盖住孩子的整个身子,那男孩身形一抖,别过脑袋,脸色僵硬如铁。
“你母亲呢?”高骞死死盯着他,脸色愈发难看。
孩子默然不语,高骞耳边嗡鸣一片,他再次扯着这个孩子,这一次他的动作十分暴戾,几乎是将这孩子拖着走,男孩被拽的十分痛苦,挣扎着不愿动。高骞此时停住,盯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孩子,他就像一头小野兽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胸膛疯狂起伏。
高骞直接抓起他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又将他手掌上的泥灰搓掉,才发现他的手心有一个斜穿过去的伤口,皮肉都翻了出来,显然是尖石划成的——而他竟然为了掩盖伤口,抓起一把沙土盖在上面,狠狠压实。
高骞直直盯着孩子,最后又问了一遍:“你告诉我,你父亲怎么死的?”
孩子咬牙,撇着头望向屋外,一个多余的字不愿意说:“不知道。”
“你母亲呢?”
“不知道。”
其实知道这篇文和单机写没什么区别,看得人很少,可我却用了不少的时间功夫,看到点击量啊,阅读量啊真的是很汗颜,有时候看看大家写的,真是佩服又惶恐,大家都好厉害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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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子时尾,卯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