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裘帽的人按兵不动,不远处,周谒在兵刃丛中云淡风轻地等着他。在他身后突厥兵已经将他重重围住,只等一声令下,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乱捅,也能将他活生生捅成肉泥。
蹭——
瞬息之内,一道银白雷电破空横向而出,眼前残光未尽,银雪的光束倏而收敛光芒。
一句细小的闷哼在层层重兵之后轻响,死守在前的突厥兵登时冷汗刷然直落,脖子僵直不动,他们这才发觉眼前的男人刚才竟从腰侧瞬间掷出一把长刀,那刀又快又狠,只是凭借先头小兵打幌的一个空隙,便当胸楔进了磨延啜可汗的胸腔中!
刀柄极其厚重锋利,借助那十来斤的重量滑落一路割破了磨延啜的脏器,最后牢牢楔在胸骨中。磨延啜眼睛未眨,口中缓缓溢出一股浓黑色的鲜血,身子被沉重的刀口带着丧失平衡,仰头摔落马下!
倏而,一个突厥人反应过来,怒发冲冠高吼了一句,瞬间撕破诡异的寂静。顷刻间,周遭所有的突厥兵都纷纷提刀向周谒涌来!
周谒从马上跃起,双臂凌空抓在靠他最近的一个突厥兵双肩上,将小兵从马上翻起,朝着前面抛甩出去,本就散乱的突厥军队被迎面扔来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阵型愈发慌乱。
转眼间,周谒手中提上了一柄从突厥骑兵腰间顺手抽出的弯刀,此时又涌上不少浓眉虬髯壮汉,将他合而拢起,成了环围之势,沾血后的银亮的斧钺钩叉找他猛击而来!
周谒将手中的圆月弯刀破空划出一道血色弧线,将周围冲上来的突厥兵狠狠逼退,这柄弯刀带有异族特色,在空中挥舞自如,刃缘处的弧度诡异妥帖,几乎是专为割人喉咙而制的——
铛——
周谒虎口一麻,弯刀被一冲锋而来的年轻突厥将士劈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周谒闪身而过,顺道掂量了下手中这把弯刀,估计再来一下子就要彻底报废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怀中的女孩也不禁抓住了他的前襟。
此时,几个十分靠近周谒的突厥将士也看出周谒手中的刀已经不顶用了,便刀刀往周谒的手上招呼,当啷几声下来,周谒不敢再用刀刃硬抗,手腕一抬,用刀尖勾断了一个突厥人的喉咙,瞬间鲜血喷溅而起,几个突厥人见状不敢贸然上前,抬起手中的兵刃鬣狗一般交叉逡巡在周谒身侧。
周谒此时向四周扫去,在战场中的一片沙雾之中,一星寒光倏而攫取到他的视线——
正是他的刀,就在不远处!
周谒大臂肌肉暗中绷起,不远处,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微风旋绕在他头上,将他的发丝扰乱,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种凛冽而又熟悉的感觉,可来不及细想,前方那几个突厥骑兵已经龇牙抬刀朝着自己狠狠劈下!
周谒高吼一声,破釜沉舟一拉缰绳,要从丛丛寒刃中取得自己的长刀——
正当此时,穆穆迪却因这猛然的异动惊慌失措,歪斜着往马下滑去。周谒策马悬在空中的瞬间,一抓却没将她抓稳,面前突厥大刀此时当头砍下,一道银色寒光几乎贴着他的睫毛簌然落下,周谒抬手冲着巨刃一抵——
铛——
弯刀彻底被砍成两半,溅起了数片银屑,一两片刷然的蹭向了周谒的眼角,险些划破眼球,血虽不多,却顷刻漫出,飘洒在黄沙之中。周谒将手中只剩下刀柄的尖刃甩出,突厥人掠马一躲,一处空隙就这么让了出来。
机会微乎其微,却有了一丝可能。
周谒一把将穆穆迪捞住,一提马缰,可这马因带了两个人,之前还出入凤州府几乎未歇,几乎是精疲力竭,早已不能一跃而起。周谒也意识到这点,额角、手背青筋隐隐爆出:
生死攸关之际,死也要越过去再死。
马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高嘶一声,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制在臀后,竭力一起——
蹭——
一个突厥兵当机立断飞扑过去要砍断那正一跃而起的马脖!
嗖——
“啊—————”
周谒眉心一跳,没有意料中的骤然失重与鲜血淋漓,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利到撕破声带的嘶吼擦着他的耳膜划了过去。
周谒跃马跳到对面的瞬间,从眼角出看见极远处射来的一支长箭,从眼前高举提刀的的手部直接贯穿到肩膀,将一条手臂顺着骨头扎穿,血肉瞬间崩绽开来。
周谒遽然抬头望向远方那层叠的高谷,瞳孔微凝。层峦叠嶂之中,有一点薄雾掠取了他的目光,可那轻雾之后,却空无一物:
那一箭是从手心扎穿的,拉弓之人必在极高之处才能以这种角度射来。那箭射的又狠又准,弓技再好的人,也极难在没有丝毫干扰的情况下将这箭射出。
沈仑。
周谒喉头一滚,唇微微张开,不知为何,他猛地想起那远在长安的人。过了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个场景,他都记不太清那是他当时的心中所想,还是将这两个字真的念出了声。
他冰冷地瞥了一眼那在地上仍抱着胳膊痛苦翻滚的士兵,和那还留着半截卡在骨外的箭翎。
他到底在上面观摩了自己多久,才在这个时候出手相救?
周谒缓缓回头,脸色比方才的暴戾更显一丝阴冷,目光扫及之处,几乎要将这面突厥密网从中心活活地撕开一道血口,此时不少突厥人已经心生怯意,他们身下的马匹不停交换脚步,逡巡游移,就是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浴血修罗缓缓策马来到磨延啜可汗的尸体前——
磨延啜本就肥硕的面容已经开始发黑肿胀,裘帽散在他耳边被马蹄踩成扁片,尸身而下,血液如树根蔓延下渗,周围土地涌出暗红血沫。周谒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牢牢插进他胸口的宝刀一把拉出——死人的胸膛和肋骨就是战场上最好的剑架。
刀拔出后,留下的孔洞带出了大量鲜血,粘在上面的血水骨沫顺着刀刃快速流下,刀身上已经重露骇人的锋芒。
刀尖上还挑着一个被踩的不成形状,只能看到一两块镶着代表着身份的宝石和金块的裘帽。
此时战场局势逐渐变得明晰,方才士气式微的威平军趁着突厥游兵集结之时重新聚拢在一起,竭力地将小股游兵歼灭。
不远处,褚迟尉连砍带劈的杀出了一条血路,刚得一喘息,见到远处集合的突厥兵之前一人破风而来,面前挑出了丝丝血雾,他眼前霎时一亮,惊呼出声,正是已经失散许久的周谒!
下一刻,想到刚才那阵突厥的诡异集结,褚迟尉顺手砍下了身后举刀要突袭的突厥人,心中暗自嘀咕他又咋了?在这种场合他还能以一己之力招这么多人追杀,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随后,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周谒见到褚迟尉策马直奔他而来,二话不说从将手中一个东西扔向了他,褚迟尉从空接到后,一摸发现背面疙疙瘩瘩的,上面刻着双鹰合旋的图样,一琢磨才意识到这竟是一顶简易的金冕,眼睛瞬间睁大,扬起手臂嘶喊道:
“突厥首领已被击毙!还不投降!”
霎时间,身后的威平军雷声轰动,褚迟尉激动地青筋贴暴红的脖颈蔓延,用突厥语再次高吼一遍:
“突厥首领已死!还不投降!”
这下,正在举刀浴血的突厥士兵们瞬间将目光聚集到褚迟尉,当见到褚迟尉的手中之物时,面色顷刻悚然青白。战场骤失坐镇主将,对于任何一支士兵都是塌天之祸,这也是之前威平军险些被整个吞吃的原因:他们不但不知道主将生死,甚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能得到任何信息,就是都尉要打,也先输一半气势。
而此时参军回营,另一名副将也取了敌人首级,他们血气上涌,气壮声粗,即使拼死也愿意和那些剩余的突厥人厮杀到底!
正如两面洪水交汇,粗有眉目的战场瞬间再次杀得敌我不分,金戈嘶吼声将天边浮云震的破开了几层,褚迟尉策马挥刀而上,一马当先捅进突厥兵池中,杀的三进三出,精力用之不竭,而其他威平军紧随其后,金戈相交,以一当十。
周谒一刀将人挑于马下后,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之前那块高地,发现还是人影俱无,随后又被一道银光摄取了注意力,蹙眉又杀了进去。
是不是杀得太难看了。我的脸一定很丑吧。
我刚才好狼狈,他看见了吧。
周谒莫名的脑子开始乱了起来,手底下却没慢分毫,甚至都有些麻木了,胡虏的惨叫萦绕在耳,却似乎隔了一层布膜似的,越来越不真切。
他是不是想杀了我但是射错人了?
不知怎的,他脑中轰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就像心脏浸满了水,诡异无比,那沾水的疑影还不停的愈发湿重,像只水鬼把他的心绪不断往下深拉。
明明只是随意一想,他还愈想愈真了。
“周谒!”
一声呼喝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猛地惊醒,褚迟尉已经赶到他的身边,用刀面往他的胸口上一拍:
“他们撤了!妈的!”
“什么?”
周谒的瞳孔微微聚焦,远方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怪异高亢的呼喝声和口哨声,但那显然不是得胜的声音,是突厥兵骑马回逃集结伙伴的调子。
随之而来的,便是威平军在身后激动的狂吼和得胜的呼号,声音嘹亮旋绕在半空中,将天边映起丝丝血色。
周谒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道:“咱们还追吗?”
褚迟尉摇摇头,瞥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人马,虽然刚才杀的十分快意,但这场战役打得蹊跷,突厥怎会无端派出一名可汗来围剿他们这一支只为歼灭“流寇”的军队?况且此地人生地不熟,贸然追击可能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反攻。
周谒掠向眼神缓缓收敛,恢复了些以往的神情,整个人骑在马上似乎有些走神:
“好。”
不同于适才在战场搏杀的疲乏,他的胸口处忽然弥漫一股沉闷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什么,将身前的斗篷掀开,轻呼了一口气:
穆穆迪牢牢抓住他的前襟,哭的满脸泪痕,泪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褚迟尉抻过头看了一眼,嘴上没说什么,眼中却有些惊诧:他都怕这女孩早就什么时候死了,竟然活了下来。
周谒放眼望去,最后一丝的瑰丽日色放肆地掠过地平线,整片江山都缓缓陷入暮霭沉沉之中,将他们缩成一个个小如黑点的影子。
暮色四合,血腥味渗入了目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上,这片戈壁上的交战双方的碎骨血沫不久后就会化为泥土砂石,被黄土掩埋,不久后,又成了一片绝好的厮杀之地。
大军一路向长安跋涉而去。苍茫月色下,一个身影与他们背道而驰,如一只冷箭,划着月夜银光,在戈壁上留下浅显的一道沙线。
祝观众老爷们中秋快乐,开心如意,吃到好吃的月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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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