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轻盈,西北之陲广阔无垠足够这二马三人游隼般掣云而行,褚迟尉轻驾一声,很快便赶上周谒。周谒见怀中女孩脸色惨白,于是将马蹄尽量放平,遇见顽石障道绕步而走,速度较之以往慢了些许。
一路上,周谒都有意无意的看着女孩的情况,幸而她似乎只是余惊未消,脸上淅沥的挂着泪珠,身体倒是无甚大碍的样子,便没有着意停下安抚她。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一个小姑娘骤然遭此大难,又背井离乡地跟着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走,贸然的言语安慰恐怕会给她添加负担,想了想,他便将那些干巴巴的安慰咽了下去。
周谒默然望向远方,这一路上风景大都是巨石荒草,黄云淡风,大差不差,杳无异色,一路或疾或迟倒是没什么实感。
倏而,远处逐渐点起了一行模糊的影子,周谒眯眼远眺,隐约见一行人正负箧曳屣仓皇而来,其中一个孩子跑得慢了,腾地摔倒在地,大人来不及等他自己站起,将他急切地拉扯起来,脚下速度不慢分毫,那孩子只能手脚并用的膝行几步,继续连滚带爬地捣腾着腿跟上前去。
周谒心中怪异,朝他们策马而去,还未靠近,那几人见两匹快马向自己径直而来,竟吓得面容扭曲,猛地向后倒去。这一家子人之前三两挽手跑着,像张网似的分离不开,一个人倒了,几个人脚步不稳,一齐连着摔倒在地,你拉我我拉你,怎么都站不起来。
周谒将他们横拦于马前,几人眼前骤然被阴影笼罩,为首的人跪地若捣蒜般作揖哭求道:
“官爷饶命!留我儿性命!官爷饶命!”
坐在一旁的小孩灰头土脸,带着泪痕,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的。听见同龄人的声音,穆穆迪悄然撩开披在她头顶的毯子,有些懵然地看着马下跪地求饶的几人。
褚迟尉紧随其后,见状一愣,凝眉提刀喝道:
“怎么回事!谁要你的命!给我起来!”
听到“官爷”二字,并非流寇,周谒眉梢一跳,心中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
周谒本想让他们先起来,可那几人被提刀而来的褚迟尉吓了一跳,不住地后挫着身子,连话都听不进去,于是将语气放得极轻:
“诸位放心,我们不过是旅人,不要再磕头了,起来说话。”
穆穆迪此时探出头来,几人一听他们似乎并无杀意,怀中又是一小女娃,眼睛一花,浑身瘫软地歪在了地上,眼中流出了几串泪珠。
“你们、你们不是——”
这一行人中,三男二女,又加上一幼童,俨然是一家逃命而来,而来的方向,周谒张目望去,心中一沉,正是康见。
周谒把怀中女孩往前一托,自己侧身滑落下马,走到那几人跟前。那些人见周谒墨发被铜冠勒住,俊眼修眉,极为英武干练,绝不是一般来此的游客,眼神迟迟不离那周谒腰间悬挂的横刀,周谒注意到几人投来的目光,将刀往后一撇,弯下身子道:
“诸位是打哪儿来?难道这里来了流寇了?”
见已是跑不了了,男人环视了下四周,吞了口唾沫:“我们一家从康见而来,是突厥、突厥人杀过来了——”
突厥?
周谒眉角狠跳了一下,这句话的信息量可不小,虽然离这不远有一些游散的突厥人,但若说是“杀”,恐怕不是简单的打家劫舍了,褚迟尉闻言也登时瞪大双眼,上前追问道:“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支军队,汉人的军队?”
褚迟尉语气暴躁急切,那人虽有些胆怯,却也硬着头皮结巴道:“是、是有一支军队,但是已经被突厥围困起来了,不知道打哪来的,突厥人见了就杀,他们就在康见外扎寨,和突厥打了一晚了,不知是死是——”
话音未落,周谒脸色大变,适才柔和微澜的眼眸瞬间凝重犀利,似前一秒还春意和融的池水骤然遇冷扬起一路寒冰。
周谒迅速起身,道了声多谢,一跃横跨马上,一阵阴云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从胸口处旋碾过去。
他正要策马而走,见一家人惊魂未定,瞠目结舌地望向自己,周谒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道:
“凤州府不安全了,去别的地方吧。”
话音未落,周谒高声一喝,一眨眼的工夫,那匹高头大马就已经蹿出数丈以外,另一匹快马也紧跟在后,与他们擦身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埃还未落下,已杳无踪迹。
良久,适才那个答话的男人脊柱一软,瘫软在地,一口气在喉头哽住落不下去——
方才那男人随意的一瞰,骇人无比,像是一支冷箭擦风射出,将他仅存的一点力气彻底击垮,他身后的女人一边回头张望着是否还有追兵,一边要将他扶起,他坐在地上摆了摆手,颓然的耷拉下了头颅,半天都没有回神。
周谒一路狂奔,果真又见到许多从同一方向奔逃而来的流民,见到他策马身影无不惊慌失措,仓皇踉跄向远处跑去。
周谒心越来越悬起,他思索着高骞最后说的话,这次突厥骤然入侵背后隐约蛰伏着些什么,此时怀中女孩扭了扭身子,似乎有些不适,周谒小声让她抓牢自己,随后快马一鞭飞掣往康见冲去。
还未走多远,三人就到了一个半凸的石壁之下,一波一波金戈响声从石壁后传来。巨大的铛然一声,从浅至深,直刺在周谒的神经之上,他正催马扬蹄,身边极近的一声浅呼道:“是副使么!”
周谒猝然回头,将已经扬起前蹄的马匹狠狠压下,周谒身下的马匹登时嘶吼起来,躁动地踏着蹄子。
不远处,一个十分隐秘的壕沟中探出了一个头颅,周谒策马趋步上前,正是威平军的一名百官,那人满脸尘土,看到他也不敢贸然而出,而是摆手让他下来,周谒下马前去,那人才爬出壕沟半跪到他身前,狼狈激动道:
“副使!我军昨夜被突厥偷袭!校尉唤我几人驻扎您与参军必经之路!”
褚迟尉几乎同时赶到,连马都没停稳直接翻身而下,三两步上前把他从地上半拉而起,惊怒交加:
“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突厥来犯!”
“其他人呢!”
那名百官见到参军愈发激动,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突厥兵!昨晚突然突袭营地,校尉又等不到二位不敢贸然厮杀,只先迎战,可他们不鸣金也不举旗,也不围攻康见——”
不远处两支军队俨然杀出了一片战场,在这间不容发之时,周谒吐出一句无比冷静而平稳的话,让褚迟尉瞬间停住了手:
“他们是要把威平军吞掉。”
那名百官愣怔了一瞬,艰涩看向了褚迟尉,嘴唇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褚迟尉手一松,那被抓住甲领的百官哗啦一下落在地上。石壁之后,厮杀啸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褚迟尉本想让周谒好好解释个清楚——在凤州城内他就想问高骞个明白,到底和周谒说什么了,可那边厮杀的血雾弥漫,褚迟尉忍下心中惊涛骇浪,发令道:“速发信号,让威平军迅速撤离。”
“他们是冲着威平军来的,不把他们杀了,你们走不了。”周谒回身欲直接上马,眸底骤然氤氲起风雨欲来的暗色,他眼角外刀光一闪,瞬间沉声道:“有人!”
褚迟尉与百官兀地回头,十数支冷箭穿云撒雨般在空中扫射而来,周谒眼疾手快的抽刀而上,将近身的箭矢劈断,大步流星地将团在马上的女孩用斗篷一把盖住!
这斗篷是周谒还在围场之时,发现那张包着白玉药瓶的布帛似乎有些厚重,触手生凉,细细一摩挲后,看见里边内带夹层,最里层是一金丝铜线密密缝制而成,他将包袱皮倏然一抖,竟是刚好的一张暗纹云织斗篷,不重不沉,细软无比。后来他觉得马上穿着不便,便还弄成个包袱背在身上。
此时,几人地面上拳头大的碎石也开始摇晃起来,那拉弓张弩射之声不仅没落下来还愈发的急繁,俨然要将他们合围起来,几人额边落下几滴热汗:
再不走就等着被瓮中捉鳖了。
周谒举目四望,发现坡外有几片稀疏枝叶与巨石掩映的小径,倒是没有人出没的痕迹,二话不说便跳马拉缰,褚迟尉心领神会,抓起百官就跳到另一匹马上,那马也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杀意,还未催动,便奋然扬蹄,顾不得身后刀光剑影,飞也向着土坡下方跑去。
周谒纵马狂奔,一手环绕着女孩虚虚地捏住缰绳。马蹄飞驰快的看不清影子,女孩在此时几乎控制不住惊狂的叫了起来,他一低头,发现穆穆迪悄悄掀起盖在自己额上的披风,余下的尖叫声因为马匹剧烈的抖动噎了回去,只剩一道惊恐道茫然的目光。
周谒顺着目光望去,看见一颗头颅被一柄雪光锋利的大刀刷然掀起,被劈裂成一半的头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眼睛还在空中神经般地眨了下,与那孩子对视了个正着!
头颅甫一落地,又被另一只马蹄踏上,登时红白齐出,化作一团血沫溅射到周围的四肢残骸上。而挥刀砍下头颅的士兵,转眼又被另一把利刃捅穿了喉咙,又旋起了脑袋,与方才他杀死的那个人,一起碾碎成血肉泥团,尸骨都不能分扯开来。
蹭琅——
下一瞬,一柄弯月大刀刷然从周谒面前落下,直直插进周谒与穆穆迪中间的空隙中,厚重的刀身将周身的空气像水波一样震荡开来,发出耳鸣般的喧扰之声。
与刀声接踵而来的就是那如同吞了一口砂石般的胡语咆哮,周谒迅速回笼意识,猛地抽刀拉腕,小臂肌肉紧绷,从手腕处划了一个圆弧银光,将匈奴兵喉咙流水般拉开,紧接着奋力一拧,将他直接挑落在马下,匈奴人身下枣马因骤然失去重心,仓然之间后腿跪地,挣扎两下又扑腾而起,鬃毛瞬间惊飘矗立,呼啸地跑向另一片血雾当中。
此地血雾沙尘弥天冲上,所有人都被浓烈冰腥的气味激的目眦尽裂,连惊呼杀伐的间隔声都听不到,除了金戈相撞就是刀斧入肉之声。
周谒眨眼间已连砍几人,鲜血浸衣,许多碎骨都粘在上面。待身边敌军少了些许,他趁机远眺,想要一窥战场形势,可因这次战役不是普通的两军交战,而是单方面的突袭加屠杀,所以几乎双方都是各自为战,完全没有行兵布阵可言。
眼前人影纷乱,披坚执锐从四面不断涌来,见人就砍,人影刀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不绝。
威平军边御敌边聚拢调整队形,可眼下已经杀得敌我不分,不知去向何处。周谒一撩睫前的血沫,发现适才被冲散的褚迟尉亦满脸浴血,杀得眼珠暴起,周谒还来不及喊他一声,转眼被那些人马纷乱裹挟去了别的地方。
敌云连斩不绝,周谒眼角渐渐洇出血红,面中氤氲出一片暴戾狰狞之色,几缕青丝从额角散落粘血挂在耳侧,如玉面罗刹一般挥刀征伐,倏而,周谒眼中精光一闪,见到西北面骑兵密匝却都是步兵来围,似乎有人坐镇的模样,一抿淡色薄唇,直接策马杀向那列骑兵深处。
正如周谒心中所想,他甫一稍微掠进,眼前突厥兵马登时收拢围紧,像一张铁网在将周谒拦的死紧,摆明了不让分毫,连周围的散兵也放弃攻伐朝此处奔涌而来,周谒不勉强突破,而是勒马逡巡在军前,发出一声哂笑:
“军中首领既要下场,又畏葸不前,龟缩于军后,平白耽误军力,到现在还不敢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