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十分安静。
几人默契地别开了眼睛,高骞看向褚迟尉,又将话轻轻咽了下去。
突然,一个火急火燎的声音传来:“报州牧!府门顶不住了!之前的飓风已经……”
“已经什么!”高骞嗓音干涸,脑门青筋直跳。
刚才他们身边仓皇停稳的小兵喉头滚了几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放之以往,高骞定要扬声怒喝军法处置,可眼下他却只剩一副灰败颓唐之色,摆手让小兵退了下去。
“府门要破了。”高骞喃喃自语。
周谒扫了一眼大门,问:“高州牧,城中还有多少活着的人?”
高骞思索了下:“约还有几十人,三四十人吧。我曾在城南修筑过一个小院,平日送些粮食水饮,兴许还有活人。你要做什么?”
“算上府中的众人和你家闺女了吗?”
褚迟尉心中擂鼓一声,看了一眼高骞,他们三人彼此离得甚近,说什么话都能听到,压了压音量:“你不是要把他们都带出去吧?”
咚——
话音未落,一声咆哮爆破撞击在府门上,几个士卒拼尽全力才挡住了那一下,青筋寸寸浮在憋胀的脸上,眼前门闩碎片爆碎一地。
周谒同时望向高骞,高骞愣了一秒,随后朝着府中深院跑去。
“来人!”周谒耳边响起一个苍老而矍铄有力的声音,正是那位蓝司仓。府中众人十分听从他的调配,即使此刻各处人手都已然告急,却仍飞快分出一名手下到了他跟前。
“将所剩的八匹马全部牵出来。”
几缕银发飘掠至空中,那声音虽弱却势如千钧,一旁的小兵向府后的马厩飞也奔去。
不远处,门声越来越响,疯溃般的欲将整座风雨飘摇的凤州府撕咬殆尽。
此时众人神经都崩的死紧,周谒注意到司仓有意无意地看向他们,便轻侧身问道先生何事。
“我那丫头——”老人站直身子方想一问,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勉力一笑,不愿再提。
褚迟尉也注意到他的欲说还休,与周谒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正在这时,高骞抱着鼓鼓囊囊的一团就来了。
蓝司仓注意到高骞怀中的孩子,目光一改常态地变得十分柔和,高骞来到他们跟前,低声问道:“先生,怎么样了。”
蓝司仓沉吟了声:“已经唤人将所有马匹牵过来了。”
高骞一怔,心突突了一下,怀中的孩子心有所感似的,小手一下子伸出了薄毯。怀中人一挣动,高骞立即将女孩身上的毯子掀开一个角,竭力掩住焦急的失态,轻声细语对怀中道:
“来,快给姥爷看看,姥爷在这呢。”
怀中的女孩转了一个身子,哭肿的眼睛倏而一亮,带着鼻音伸出双手:“姥爷抱抱!”
这软糯的一声将蓝司仓叫的鼻子一酸,高骞怕穆穆迪压到老人没敢立即脱手,可这孩子的胳膊向着司仓不住乱划,高骞无奈,将孩子小心地递给了老人。
虽然穆穆迪只是几岁的幼童,却有些分量了,司仓一抱上还有些吃劲,褚迟尉本想上手来扶一把,司仓只顿了一下便将孩子托了起来,用额头抵了抵孩子的脑门,脸上的沟壑瞬间柔和许多:
“我们穆穆又长大了,姥爷看着可开心了。”
此时,他们身后响起纷乱的马蹄声,侍卫连牵带拉的将府内所有马匹都牵赶而来。当下气氛诡异非常,门外还有如鬼似狼的呼号,几匹马纷纷挣着缰绳,格外躁动不安。
“这是府里所剩的所有马匹,你们可尽在府中选得力侍卫,他们会送你们出城。”
高骞牵着一匹枣红色马的鬃毛,那是其中最健硕的一匹,半垂着眸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一双在风沙中磋磨十数年的手将它的额头细细抚摸。
周谒问道:“你不走么?”
高骞将目光移到周谒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着这个从长安而来的男人,他嘴角微一拉扯,一丝涩意从眼中流露出来,摇了摇头。
他们不远处,“一老一小”还在轻轻地说着悄悄话,小孩站在地上乖巧地背着手,老人说一句,她就点一次头,不过从她那没什么波澜甚至是有些困倦的神情中可以猜到,她还不明白老人说的要听话是什么意思。那是最后的字字箴言、千万嘱托,可她太小了,生命对她来说短促而漫长,她只当是平日里的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甚至有些冗余的叮咛。
砰!——
又一声剧烈的撞击声,这次的声音之大几乎将门板彻底震颤起来。
有一瞬间,褚迟尉看见那乌黑一团的鬼东西已经破门而入,又被重重地顶了回去,从门缝中迸溅起了血肉红浆,劈头盖脸的洒在士卒脸上,腥臭一片。
众人悚然,老人冷汗悄然漫出了额头,穆穆迪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自己的脑袋就被人猛然托住,一脸惊错的望向眼前的老人。
“刚才姥爷说的话都听明白了么!说一遍!”
老人蹲在她眼前呵斥了一声,脸颊肌肉透过松弛的皮肤紧绷出来。
她没明白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神不住地乱瞟。离他有远有近的大人们都默不作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了自己,似乎在竭力隐瞒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女孩眨了眨眼,有一瞬间吓得忘记张口,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姥、姥爷说,以后只要听、听带我出凤州的人的话,以后要听话。”
说到后半句,她心中忽然有些委屈,喉咙发出呜咽的颤抖,声音却不敢停下。
褚迟尉别开了眼睛,抓起一匹马便翻身而上,焦急而无奈看着马下仍各有所思的人们,高喝道:“各位,时间不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此时,门外声响更大,还有侍卫筋疲力尽的嘶吼——他们已经撑不住了,周谒正要认蹬上马,高骞在他身后开口道:
“壮士稍等!在下有话要说!”
周谒侧目而视,似乎早有预料,语气轻而稳道:“州牧速说。”
高骞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低声道:“壮士是长安之人,还是南诏之人?”
周谒心中猛然一动,微眯眼眸道:“州牧何出此言?”
“在下以前曾做过南诏王帐前副使,这里发生之事曾与南诏王相商,可就在数日前,南诏飞鸽传书说若有长安来人,只有将他们兵马困死在此,他们才愿意过来搭救,如果不然,便上报朝廷,蔑我通敌,还要焚城。”
“我这城死百余一,和焚不焚城无甚区别了。”说到一半,高骞嘴角一扯,拉出一道惨笑,“是我优柔失断,若当初早早打算,断没有这样今日五城明日十城之失了,你与褚迟尉定要活着出去,将此事上报朝廷!”
方才周谒问的那句“城中可还有剩余百姓”,他便愿意再赌最后一次,赌他不是南诏之人。
周谒将视线缓缓落到他面上,点漆的深眸倏尔氤氲起晦明莫测的光,高骞心中骤然如坠一枚冰凉的铅锤,遮天暗潮将他燃起的一丝希望顷刻覆灭。
男人冷汗刷然落下,吐息瞬间冰凉:
“你是南诏的人。”
周谒沉默了下。这一眨眼的时间,足够让男人两眼发花。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一个平和而稳定的声音将他的情绪陡然拉回:
“在下乃长安之人,是受陛下委派,并非听命其他。”
高骞闻言却没有松一口气,他盯着他的双眸,寒意久久不消,他也说不清为何,只觉得一阵疲惫颓唐。可能是太累了吧。
“爹爹!”一声干哑而软糯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猛然回身,一个小团子直接扑到怀中,高骞下意识抱起她来,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红。
高骞将孩子捂在怀中深吸了口气,立即递给站在旁边的侍卫。
一只戴着犀皮护甲的小臂从马背上伸下:“把这孩子给我吧。”
高骞愣了下,瞬间十分严肃:“大人出城便是,此乃您与褚大人当务之急,小女自有小女去处。”
“她有什么去处?”另一侧,褚迟尉坐在马上蓄势待发,俯瞰沉眉道,“你也看到了她一点事情都没有,要是有事,她也早就出了趟城了!”
褚迟尉没听见适才高骞与周谒所谈何事,但感觉到高骞似乎还不想离开这里,哪敢让他把孩子带在身边。
男人一时语噎,侍卫眼疾手快地将穆穆迪一把抱起交给周谒,周谒接过女孩,俯视着高骞,似乎在用眼神询问他最后一次,要不要一起走。
可马下之人却别开了眼眶,连自家闺女也再也没看一眼。
周谒不再劝,高骞飞速唤来几位侍从与他自己同上了其他的马匹,而蓝司仓已经不知道哪处去了。
嗖——
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在高骞手上划出一道弧线,直接抛向了褚迟尉,褚迟尉下意识伸手去接,竟是一支刀痕剑驳的铜制令牌,上书“凤州府令”。
他心下一惊,这令牌几乎是代表了此州州牧所有的身份与权力,可在凤州府内令行禁止,无所不从。
“二位,出了府门,直往东走,这令牌可一路通关,只不过要留我两匹马和两个侍卫,我会带着他们去往小院,你们不要去了,没有马他们出去也是送死,若还有生还之人,我定带他们设法脱险,二位也勿要再回来。”
“本官会死守到长安来的消息,其余一概不认,到时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话到一半,高骞目光炯然,看了一眼周谒,又加了一句:“你们的兵马要早早找到,万不要有失!”
“快走!不要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