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既不发问,也不反驳。
“这里自古八族十氏混杂,回鹘突厥党项连战不休,这座城中,就曾是回鹘其中一支所居之地——”
“司仓!”话音未落,一个后知后觉的声音打断了老人,高骞有些不悦,语气中对他所提的州城旧事十分反感。
老人没理会高骞,扬起干枯到仅剩一点青筋的小臂,将周谒的头拉了下去,冲着周谒耳边说着:
“彼时正逢战乱,高皇征掠四方,部族交战,回鹘虽不完全归顺,可有一支已经在此处绵衍。”
“但有一天,城中传来消息,突厥要凤州交出这一支回鹘人,不然便要进攻凤州。当年那场战役打了不久,也没有多大,不过回鹘人却心惊胆战,他们时刻怕当时的州牧将他们交出,于是在一夜,他们仓皇逃出了凤州,躲在一个石窟中。”
周谒一声不吭,心中却鼓点骤起,越往后听,心中寒意零星泛起,问道:“所以当时洞中的人就是想避难,逃进了山洞,结果被活生生地饿死了?”
此话一出,当场之人皆一阵战栗。
此处戈壁浩阔无边,时有怒风席卷,放眼望去除了干涸的石壁巨石连个遮掩物都没有,他们却敢冒着这样的弥天风险去往那高耸阴暗的石窟,只为求一夕安枕。
周谒兀地想起了石壁上的图腾——似乎和之前看的挂坠上的方向不一。他飞快意识到,那图腾是作为一种标记,是用来给流落在外的族人指示方向的。
褚迟尉从脊骨处窜上了一股过电般的寒颤,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人:那片他们作为避难所的洞穴,竟成了全族的乱葬岗。
他还以为,他们是被硬生生塞进去的,没承想,竟是当时最后的逃命之所。
一时间,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像是一股强大的窒息巨潮吞没。
“那个孩子……”周谒率先反应过来,瞥了一眼亦十分震惊的高骞,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问个水落石出。
高骞下意识的要打断周谒,可此时他的心中却陡然生起一阵莫名的酸涩无力,默不作声地别开了眼眸。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老人看向天边垂挂着的连绵苍山暗影子:“穆穆的母亲是我捡回来的,二十年前,我去小太江的洞口取水,看见一个小女娃瘦的跟小沙狐似的站在那里,皮包骨头一团。”
只有亲近的人会叫穆穆迪为穆穆,那两个轻抿于唇间的声音一出现,高骞过于紧绷的精神都迟缓了片刻,他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孩子刚出生那软软白白的时候,那个时候,穆穆迪的母亲,也就是老人口中的女娃,终于长大成人,和所爱之人生下了他们视若珍宝的孩子。
老人面容终于动容了些许,他低下头,好像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小女孩。
“她当时站在洞口,见到我要跑不跑,我给她了点吃的,把她领了回家。”
“她就是我的女儿。”
老人喉头滚动着。
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二十几年前,在山洞中,除了这个满身是泥水血渍的女孩,他眼眸中还映出了另一个跟在她身后的影子,那个影子悄悄趴在洞窟内的一块巨石之后,彼时他还是个中年男人,见到那如鬼似魅的身影,他佯装不觉,将装着一块饼的包袱解开摊放在小女孩眼前,向她递了递。
女孩微睁了双眼,眼角糊着泥浆尘土,男人怕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还指了指她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
女孩终于懂了,意识到那是食物的片刻,她的手早就伸了出去。男人趁着女孩抓起饼的刹那朝她身后望去,终于看清了那个藏在黑暗深处的影子——那是一个女人,她头发蓬乱如滚草,即使是成人的体型,却瘦得和骷髅架子没什么区别。
女人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身子一抖。
可出乎男人意料,她并没有落荒而逃,甚至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反而是顿了一下,像只豹子一样站定原处一动不动,似乎只要自己有任何不当之举,她就会冲过来用那一折即断的手腕狠狠扼住自己的脖子。
老人眼皮微微发抖,多少次看见那个穆穆迪的母亲,他都无法忘怀她身后的那道模糊不清的影子,他蹲下身子一边轻轻抚摸女孩毛糙的头发,一边望向了那个女人,瞬间,他惊愕万分:
一颗巨大的泪珠顺着她消瘦的脸庞滚落了下来。
滴泪珠滚落下沾到的一点亮光,片刻隐没在黑暗中,将他的心顷刻砸穿。
他复杂地看向了蹲在他脚边的孩子:她正像和小豺狗一样窸窸窣窣的咬着手里的胡饼。
她饿了这么久,牙齿都酥了,胡饼一块没咬掉,却沾了好多的口水,而她还在疯狂地往嘴里塞着,似乎就是用舔的,也要把它舔到肚子里去。
男人蹲在她眼前,默然看向她,她头都没抬,可不知因何原因她却忽地不动了,随后垂着眼皮眨了眨眼,也流下了两行泪水。
可那泪水还没流到腮边,她又努力地张大嘴,继续啃咬了起来。
好像山洞里除了这块饼,她什么也看不见、认不得。
就是把砍刀悬在她那一触即断的细脖前,她眼皮恐怕也不带眨的。
跟我走吧。
他有些犹豫,还是伸出了手,摸了摸那孩子枯黄的乱发。
又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我天天给你做饼吃。
他已经猜到,女人冒着出去就被突厥人发现,甚至暴露整个氏族的风险也想把孩子送出去,如果继续困在山洞里,就是不被突厥人杀死,也会饿死,而那洞中的景象,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了——每一天都有干涸而新鲜的血液涂抹上墙壁,每一晚都有窸窸窣窣的啃食和不明就里的死亡。
女孩有了反应,将嘴巴从饼上挪开,微微扬起了头,她的小脸正对着一丝阳光,男人这才看见,那灰头土脸的小脸上,竟然还有或暗沉或新鲜的血迹。
而血迹之上,是两只硕大冰凉的眸,那苍凉如墨的眼神既年轻又苍老,似乎要将自己看穿一个大洞。
男人胸口一滞,却也只消片刻就接受了,他不想去细思这个孩子为了活下去做了什么。
他神色不改,轻而和缓地又问了一遍:
跟我走吧。
女孩连眼睛都不眨,呆呆地坐在原地,好像是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倏尔,男人眼神一动——那个躲在阴影的女人好像也听见男人说的是什么,她微微颤抖着身子,干涩的嘴巴张了张,竟差点要发出声响。可一刹那她却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仍死死盯着女孩,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点着头,另一只手的五指几乎要嵌入她身旁的石壁中。
似乎是感觉到女人的气息,女孩虽然面容还有些呆滞,却恍惚地冲着眼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胡饼。
女孩答应了。男人鼻尖猝然泛起一阵酸涩的浪,他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手臂,抱起了女孩。
被骤然抱到半空,女孩吓了一跳,可她却一声没吭,只是嘴巴张了张,又飞快地收了回去,手里还牢牢抓着那块咬掉了一块边的饼。
男人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这个孩子,她仍是瞪大了双眸看向自己,那两只冰凉的小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还在不住地颤抖。
男人抵了抵女孩的额头,闭了下眼,带着她掉头就走。
女孩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他们正要离开山洞之时,女孩却开始剧烈挣扎——起先男人还以为是女孩舍不得她的母亲,便没有停下脚步,可走着走着却发现女孩好像是想把胳膊抽出来,男人怕是自己抱的姿势不对,便稍微松了下摁住女孩胳膊的手。
甫一松手,女孩便将手臂抽出来,他这才想起,她手里还有一张胡饼,他以为女孩是饿极了,女孩将胡饼抓着小心翼翼仰头打量了一下男人,见男人似乎没有发觉,一咬牙将饼扔向女人躲着的石壁前。
扔出去的一刹那,男人听见女孩在耳边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不受控制的因颠簸的咕哝,那声小的连他都差点错过。
男人顿了下,往后一瞥,女人的影子悄悄跟了上来,而那块刚扔出的饼,竟被她视而不见地掠过去了。
他怀中的女孩仍是一字不吭,也不挣扎,只是任由他将自己抱走。
随着他们离洞口越来越近,日光也越来越繁密的照射在洞中了,每当男人以为女人终于不再跟着了,他却还能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几乎用尽她的生命在追上他们,只为了多看那个孩子一眼,可不论怎么跟,她就是离他们越来越远。
男人佯装未觉,抱着女孩不再往后看了,待他们出了山洞之时,骤然洒落的阳光让女孩眸子猛然收缩,她吃痛地合上双眼,男人将孩子一把托举马上,把自己的披风呼啦盖在女孩身上,紧紧的裹住了她的小脸和头发,一跃跳到女孩身后,勒住缰绳准备调转马头,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洞内——
男人呼吸一滞,那个女人,竟伫立在那洞窟的边缘,在那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们,从始至终,她干涩的像死木一样的嘴唇不停翕动,却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不远处,一簇灰白色烟雾正隐约升起。突厥人狩猎的营地就在那里,那些挂在帐中的大刀,还层层叠叠地浸满了同族人的鲜血。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将这个女孩带回去的,又是怎么接受其他人的盘问的,整个路上,他都只记得女人的那滴硕大的泪珠和那个伫立的身影:
血和风沙几乎将那个瘦弱的女人吞噬殆尽,可她的目光却像一座掩埋在风沙之中永远不倒的塔。
老人合起了那苍老而冗余的眼皮,几十年前的风好像在此时终于跋涉而来,将他鬓角边的白发微微扬起。
周谒与众人阒然不动,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这个老人,已经猜到他那个千辛万苦抱回来的孩子,穆穆的母亲,那个唤作沙妲的女孩,早已在城中某个地方永远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