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的瞳孔掠过四周翻飞的景物,□□的马在巨大的变故之下,发出猛烈而尖锐的嘶鸣。
此时,一股龙卷风从身后悄然逼近,卷袭起了马匹方才踏过的沙石,如刀尖划破纸张,跌撞摇曳又势不可当的向他们倾轧而来!
周谒全身紧绷,眼角余梢向后一瞥,突然,他骤然一沉腹部,猛地张勒左臂奋力拉缰。
被大力一扯,周谒身下的骏马又惊又痛,直蹿出数米之远,终于勉强脱离了那片危险。可周谒仍没有放松些许——他只是在赌,那股邪风会撞到来时他遇见过的一块戈壁巨石,说不定能转变线路。
另一边,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那支风已经调转了一个方向,冲着另一个方向呼啸而去。
不妙的是,周谒从鼻腔中喘出干裂、带着碎沙的气——他跟丢高骞了。
此时周围景色寥落了些许,他身后的整片戈壁滩像被某种摧枯拉朽之力覆平了一般凌乱,简直就是将这里掀起来在空中倒了个个儿又轰然砸下。
周谒停住马,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他身边峭壁上的一块凸起,他沉吸一口气,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跳至半空中的刹那,小臂牢牢扒住了那块凸起岩石,将自己悬在峭壁上。
晃荡了两下后,他迅速稳住了身影,微眯双眼,极目远眺。
他记得来时,这块戈壁离凤州城内不远,而适才狂风扫荡一片,不少障碍物都被吹的远至天边,兴许能发现那座还没被沙尘淹没的城池。
绷紧的腹部见到远处一个巨大的影子时微微起伏了下——在目之所及的尽头,一片密匝的影子埋伏在后,虽对他来说那道模糊的暗影只有两指宽,但他可以笃定那是凤州。
一滴汗顺着他下颌处流利的线条落下:还好,它还没有被风吹得太远。
呼——
周谒喘了口气,这里连绵数百里的都是寸草不生的沙土,适才被扬至天空中的沙石中,不知有多少是迷失在其中的白骨化成的。
他刚想一跃而下,眼前却似乎闪过了什么,适才附着黄沙的瞳孔登时滑动出一抹微光——
就在他吊着那块巨石不远处有一块海水纹的标记,那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周谒的心似乎被什么钳了一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个标记——上一次,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那具还未成人的、被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的几具骸骨中的,最小的一具,他脖子上,就挂着一个刻着这个花纹的陶制胸坠。
这花纹他曾在长安见过,他虽笃定,却似乎抓不到头绪。
此时天边隐隐又卷起了一层黑云,把天空扯开了一层皮。
怕有风暴再起之势,周谒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在长安可能会见到这个花纹的场景,却是一片空白,只得心有不甘的一撒手,冲坠到了马背上。
眼下怒风未歇,身后新云卷起,而之前的风卷还在势不可当的向城池席卷而去,周谒落定后,立即催马追赶那几道几乎要把天从上到下撕裂的纵天黑柱。
俯瞰而下,一人一马正在这边无边的旷野中,如一只鹰隼,恣肆地向着远方的城池冲驰而去,溅起一路尘烟,又悄然隐没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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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离城不远的地方,飓风方歇,周谒稍稍勒马匹,他身下的马似乎也已经因为久奔干渴,垂头默默喘着粗气,蹄子用力在沙坑上蹬出的几道深坑,转眼又被流沙填满。
他们当时是从小北门走的,这里层层重兵把守,高骞把自己的一半守城之兵都排布在此处,十兵一层,共有五层,若有一个出现问题,其他士兵就将他当场击杀,下一层的人会将这层封死,待里面再也没有活人气息,才能打开,这样就算丢了一层,也不会直接威胁到所有守卫、乃至整座城池的安全。
可眼下,周谒到了城门口,昂头看着被吹的快要分崩离析的城楼,胸膛呼呼地喘着粗气,沙漠风烈,他的喉管也似吞了几口热沙,呼吸一下都发疼。
周谒眉头紧蹙,正欲高声呼开城门,城门却已微颤打开,一名小兵慌里慌张的探着头,见是周谒,飞速让了一条道出来,周谒一夹马肚飞奔进门,马蹄甫一踏入城池,那扇半开的大门就轰然在他身后合上。
周谒没有耽搁时间,直接策马向州牧府中奔去。
他一路策马,眼中掠过城中景色,眉头却越皱越紧:就在他们走了这一两个时辰内,这座城已经被风沙袭击,那些以往勉强支立在城中的遮盖物都被吹飞碾碎,又砸落到地下,成了碎土残渣。
胯下骏马奔驰的四蹄之下已有不少被风和巨石砸碎的尸体,那些应该是被感染的人,他们的血肉都已经化为了黑泥,在街道上拖出了车辙一般的痕迹。
穿了几条街,一人一马赶到了州牧府,还未下马敲门,门就已经打开,周谒一振缰绳,跃进了州牧府大门——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现在事急从权,能在这样的地方还保住一个州牧府,就已经是万幸之至了。
府内,褚迟尉正把皮甲脱下抖落沙土,他和高骞也刚回来不久,几匹马在院中被士兵安抚,褚迟尉满面黄土听门外有马声嘶鸣,一抬头,抖落下额角鬓边的不少沙土。
见到来人,褚迟尉一愣,把皮甲重重往桌上一扔快步上前摁住了来人的双肩,又用力拍了拍,差点一把抱住他,又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啧啧叹道:
“我还以为你没了!命够硬的!”
周谒苦笑一声,将马递给侍卫,抖了抖身上的碎石:“我也是这么想的。”
连续的几天奔波,令他本就坚毅分明的下颌线又深了许多,还带了一丝来自戈壁的锐气与苍茫。
褚迟尉盯着周谒,心中有些复杂:
他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甚至都不知道北门军多了一个副指挥使,当时自己在南郊,旨意一下,他二话不说就去找了赵将军,可连赵将军都有些摸不清头绪,只让自己好好辅助他。
自己起先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贵哥公子,让自己带着得胜的精兵迢递此处就为了剿灭匪徒,估摸是给他冲业绩的,可他们也走了不到十来天,事情却一档连着一档,他才发现这人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纨绔无脑:
那身手、谈吐十分有礼有节,像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可又没有那些王公子弟的游散之气。不过他那行军操持的能力,确实有点欠缺,不像是久经沙场之人。
“对了,高州牧呢?”周谒将护腕检查了一番后抬眼,发现府中的人好像变少了些,不像之前那样戒备森严密实,连巡逻频率和人数都少了一半。
褚迟瞟向不远处:“去看闺女去了。对了,你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褚迟尉的语气微微有些凝重:“这座城。”
话音未落,周谒眼眸微变:一道身影从房后过来,身边还跟着两名侍从。
褚迟尉也注意到周谒微妙的表情变化,一回头便看见高骞几乎摇摇欲坠的身影,赶忙上去一把把他扶住安顿在庭中的石椅上。估计是适才的风暴将孩子吓醒了,好生安抚了许久才出来的。
“我这座城,算是毁了。”高骞神色灰败,一拳有气无力地砸向了身侧的石桌,喃喃自语。
褚迟尉站在一旁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可很快,高骞抹了把眼睛,重新打起精神:
“说说吧,二位,你们在洞中看到什么了?”
褚迟尉才想起这回事,与周谒对视了一眼,踌躇了下谨慎道:“老兄我正想问你,你这里之前是不是有挺多的回鹘人?”
闻言,高骞有些奇怪瞥了一眼褚迟尉,拖出一个疲惫至极的轻叹:“穆穆迪的母亲就是回鹘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怎么说呢——”褚迟尉这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投至周谒。
周谒接过话题直言不讳道:“我们在山洞中发现一个回鹘人的乱葬坑,水就从那里流出来的。”
“什么!”
话音刚落,高骞唰地站了起来,又因身体长久疲惫不支,双眼一黑,猛地一下扶住了桌子。
即使是曾经亲眼见过那样残像的褚迟尉,也被周谒的快人快语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解释道:
“哎这,这也不算乱葬坑其实——”
即使褚迟尉想解释,他也解释不出来什么,只要见过那场景的人都看得出来,那根本就是个乱葬坑。
甚至周谒还是斟酌了下,他想说那其实就是个屠杀坑。
一整个氏族的人就被关在这么一个地方,连几具完整的骨架都不剩了——他们最后已经绝望、饥饿到要分吃同族人的血肉了。
除了被别人逼得钻进了这个如深渊巨口般的地方,周谒和褚迟尉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他们做出这般惨绝人伦之事。
那些墙壁上的文字,就算是周谒不认得,也知道那些是他们最后的或发疯或绝望的最后呼号和啜泣。
那些声音,像被囚禁已久的暗流,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石洞中,不断地涌动哭号,触碰到石壁,又翻涌起更大的波浪,将它们吞噬到更深处,誓要将所有进来的人一一溺毙,用那尖锐的血泪将他们卷沉到湖底。
“报应!”
三人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句颤抖而苍涩的声音,褚迟尉回头一看,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蹒跚而来,他的双眼被褶皱覆盖,像两只干涸的井,牢牢嵌在那如黄土般荒凉干瘦的脸上。
“蓝司仓。”高骞见老人到来,连忙撑起身,“不是让您好生休息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这片已经快成废墟的土地,还有一位虚弱憔悴的老人能这样安然无事、行动自如,是周谒与褚迟尉意想不到的,可想而知,要保护这样的一位老人,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的心力。
老人轻一摆手臂,将高骞挥开,高骞似乎已经见怪不怪,紧跟着老人几乎寸步不离,怕他出现危险。老人却对他的此种保护反感尤甚,他环视了下四周,落在那两个浑身是黄土的人身上。
周谒本身是为了避嫌看向别处,可被这么一看,他也不禁回头,正好与老人视线碰了个正着:
咚。
喉头不自觉地滚了下,嘴中干涩更甚,正欲开头问好,老人却倏而移开了目光。
“你看到他们了?”老人冲着褚迟尉挪了两步,目光矍铄,褚迟尉愣了一下——这老头精神头绝佳,可全身瘦骨嶙峋的,走两步全身的骨头都要抖两抖。
“看、看见了。”褚迟尉没多想一下老人口中的“他们”是谁,便将自己心头之事脱口而出。
“蓝司仓……”高骞见老人还有继续逼问之势,轻扫了下褚迟尉让他得空就溜,不要再谈论此事了,可褚迟尉却似乎被老人的目光摄取了般僵立在原处。
周谒上前问道:“老人家知道洞中是谁?”
老人停住逼近褚迟尉的脚步,看向发问之人,褚迟尉松了口气,可心下焦灼不减半分:
他总觉得周谒对这里十分感兴趣,而那种兴趣却极易把他们陷入某种危险的境地。
周谒迎着老人那幽深眼眶中射出的目光,唇线微微收紧,与老人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肯多发一字。
“你身上没有回鹘人的影子,却有回鹘人的气息。”老人张开了嘴,答非所问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