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教授劝戒过她,好奇一个男人就是悲剧的开始,而一旦为他感到心疼,那将万劫不复。
齐妙客观分析,她对季玉产生好奇心的理由,一是作为研究人员习惯性的求知欲,二是他本身的行为举止在不同时期具有一定的反差性。至于心疼的感觉,目前还没有。
去年冬天,难得清闲的午后,齐妙捧着珍珠奶茶散步消食。街心公园离她单位不远,是个适合发呆放空的好地方。
她不讨厌散步,更喜欢坐在公园里看别人散步。当天公园长椅很热闹,年轻情侣的,一家三口的,老年团建的……放眼望去,唯独一处阴湿的角落位置还有余地,具体指能够容纳齐妙的大小,但要拼椅。
新鞋磨脚,坐下的那瞬,齐妙终于得到片刻的救赎。她放下奶茶,双手交叉伸展僵硬的肢体,考虑到右侧以椅为床的人,默默刹住即将吐露的满足叹息。
那个人,虽然紧紧蜷缩成团,全身披盖着几张展开的报纸,但根据露出的四十六码鞋底,大约表明他身形长,性别男。
对方应该有远超普通人的身高,眼前这种姿势怎么想也不会舒适。他睡得极不安稳,瑟瑟发抖,难以遏制般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首都的冬季寒冷刺骨,一时晴一时阴,这儿的位置因正对疾风且照不见微阳而不受待见,呼啸而来的风把轻薄的报纸吹得翻腾作响,随时有起飞乱窜的风险。
盖报纸的男人,悄悄伸出手一遍遍镇压,那只手像结了冰霜,暴起青色筋络,又熬不住寒冷缩回去,来回几次折腾,直到下一阵狂风把他掩面的报纸彻底掀开。
棱角分明、精雕细琢的艳丽美人相,桃花眼,高山根,花瓣唇,像朵开在雪山中的花,颈间挂着一条粗糙的红绳。
他看起来有些堂皇不自在,偏过头去,慢慢缩回报纸下继续抖啊抖。
齐妙开口问:“需要热水吗?”
没有回应。
她翻出兜里崭新的暖贴放在椅面,估摸着位置,往他的方向推一推。然后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便利店。
拿着热饮和面包返回时,只见对方把报纸松松垮垮地罩上身,双手紧握她的奶茶逃之夭夭,迎风跑得跌跌撞撞。
……什么意思?偷奶茶的披风大盗?
齐妙试图解释他的脑回路,该不会以为她是特意把奶茶留下,然后离开,暗示他可以自行取走吧?
……谁会把喝过的饮料施舍给别人?
接到亲戚电话那天,正是即将入汛的暑季,局里近期准备下发预警响应的通知,工作量骤增,齐妙和同事们轮流值夜班,通宵写材料。
罗佳小时候,羡慕穿校服、束起马尾辫的大姐姐,常常追在姐姐的身后,踩在她的影子里走路。齐妙对小孩儿没什么耐心,乖巧听话的除外。
她牵着小罗佳的手散步、买冰淇淋,抱着她过马路,给她念睡前故事。曾经有段时间,齐妙家里的座机电话不时响起,都是小罗佳打来问:“妙妙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失望的次数多了,女孩也慢慢长大了,少女心事渐渐填满生活,她不再追逐着姐姐的脚步,也早就放弃重修于好。
电话对面,罗佳父母分别扮唱红白脸,怪学校老师不多看着孩子,怪酒吧这种糜烂之地,怪那个卖酒的骗子花言巧语丧尽天良,怪罗佳自个儿不争气,不体谅父母倒乱花钱,怪到最后互相斥责对方基因缺陷、教育缺失。
手头上的工作暂时结束,齐妙抽出一晚时间,陪罗佳玩。
再次遇见季玉,的确是巧合。
生活中处处有巧合,偶然产生的,人为制造的,美好的,难堪的,糟糕的……作为研究人员,齐妙习惯性怀疑结论。
推销的本质是有技巧地聊天,把顾客聊开心,付钱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季玉长着一张足以迷惑女人的脸,即便他什么都不做,都会有人甘愿为他买单。
实际上,他对待工作努力,能做的都一一去做。
那晚,齐妙早就注意到他探究的目光。金汤力是一种柠檬口味的鸡尾酒,和他身上的香型一致。送酒可以给对方造成区分对待的错觉,并借机提出二次光顾的建议,“初次见面”则是先发制人的试探。
美丽而脆弱的生命,再狠心的人都会考虑驻足。夜场里的绅士体贴与场外的自卑敏感是不错的反差。
是演的吗?笑不及眼底。后街那儿是装作没发现她吗?难受的样子不算真正的狼狈却颇具美感,冷汗打湿额发,双眸猩红,破碎得好像一只被丢弃的猫。被女人撞见应该会引发怜悯吧,由此产生一探究竟的**,好奇他的经历,关心他的身体,萌生想要照顾他的心情。
酒量出乎意料地差,不太合理。喝得不多也不烈,居然吐得昏天黑地,也不合理。除非体质很差,那就更不该做这行。看见她就惊慌失措想躲藏起来,会不会戏有点过?小白花的举止实在不贴合他的身形。不过是给他点解酒的东西,磕磕巴巴、受宠若惊的呆样异常夸张,一言不合就晕倒的套路是看电视学的吗?完全不受控、任人宰割的瘫软状态倒像发作性睡病,看同事的反应,不知道是他隐瞒着周围人还是连本人都没有检查过。她没喝完的奶茶被带回宿舍供上桌,洗净养鱼,是代表着记录某种“钓鱼”计划的实施吗?
酒吧工作的男人,会是一片白纸吗?存在“是”的可能性吗?
*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齐妙一次都没来过。
季玉没有掰着手指头数时间,他不想也不该活成斤斤计较的人。小优却嘲笑他天天打开手机什么也不玩,戳开日历一盯一个洞。
期间,罗佳和大学同学一起来过。热情的女学生伸手,拿着显示屏上的二维码靠近:“帅哥,加个微信吧?以后我们想喝酒了就直接联系你。”
“当然,我的荣幸。”
一旁的罗佳眼巴巴地瞅着,找不到时机顺势插入,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被季玉察觉:“小佳方便把微信号告诉我吗?不方便的话,下次我再问一遍。”
罗佳脸红红,内心尖叫,忙不迭点头:“嗯,嗯嗯,方便的!”
接下这份工作后,老板和小优都建议季玉活在当下,活得体面,至少不该效仿随时断联的山顶洞人,而下载微信就是开启现代文明的第一步。
其实对他来说,这类软件没有任何必要。他私下既没有需要社交的人,也没有社交的时间,因此不用创建大小号公私分明,空荡荡的微信号里只添加了老板同事和客户。
罗佳肯定知道齐妙的联系方式吧。下次,下次她可能会一起来吗?如果看见她的话,该用哪种礼貌友好不唐突的方式当面询问微信号呢?要不重新注册一个微信号吧,现在这号一看就像容易被屏蔽大半年想不起来一次的三无(无头像,无背景,无动态)路人丙。
又在胡思乱想不该想的事情!
季玉猛灌几口酒,冰块压在齿间,集中精力恢复工作状态。
傍晚九点十五分,他上台调整话筒。当初老板招他来应允的岗位是酒吧驻唱。
他挺喜欢唱歌的,但在酒吧里不能唱喜欢的歌曲,老板说什么时兴什么爆火什么烂大街就得唱什么,但季玉是被时间抛下的人,不懂追时髦,只好利用休息空档,窝在宿舍里皱着眉头循环炸耳朵。
“客人不来喝酒,还怎么来听歌啊,咱们这是酒吧不是唱吧,小季你说对不对?”
“咱们呢得先谋生,现在生存压力多大啊,一条街五六家酒吧,怎么脱颖而出?就俩字,服务!顾客就是上帝,是亲爹亲娘,给他们伺候明白了屎都是香的!哥话糙理不糙啊。你跟着哥好好混,哥不会亏待你的。”
“小季啊,你好好唱,哥看好你,将来一定有出人头地的那天!”
老板自诩性情中人,喝点小酒就大谈特谈企业文化,画大饼的功力只增不减。
登台唱歌的时间一推再推,从黄金档晚上七点延至八点四十,再到暧昧气氛正火热、无暇听歌的九点十五。中途穿插热场游戏,蹦迪舞池,节奏DJ,全凭老板一拍脑袋再拍桌,方圆百里哪家酒吧热闹,他就扮装潜入偷师。
季玉能理解这份迫切,对他而言,同样是生存先于喜欢,必要时刻无耻一点也能接受。他很感谢老板,毕竟他这样一无所长的烂人,能捡条命维持着稳定的生活,必须谢天谢地谢那个给他珍珠奶茶的女人,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
酒吧偶遇之前,街心公园,是他们第一次产生交汇点的场所,也是那时他唯一的线索。
本来居无定所地流浪,需要常更换歇脚地点,以免引起过多关注,但后来不管他怎么绕圈儿,故意往反方向走,闭着眼睛乱跑,最终还是会回到相遇的原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总之等啊等,终于有一天,等来女人走进的那家便利店招聘兼职。
应聘顺利,他松了一口气。幸好虽然落魄,但一直以来的多份兼职,零散积攒下来够他洗漱干净,不被饿死,只要没有突发情况,比如妈妈找来各种借口要钱之类的。
便利店位置很好,视野开阔,几乎垄断了街心公园的顾客市场。斜对角的长椅不受市民们的欢迎,偶尔来人也是无奈之下的短暂小憩,匆匆来,匆匆去。
顺便一提,酒吧老板就是在便利店买烟时,向他递出名片。
报纸如花瓣纷飞的那天太慌乱,匆匆一瞥,季玉觉得自己或许早就忘记那张清淡的脸,平静的眼眸,不然怎么会整整三个月里,他再也没见过相似的身影。
对方就像是他的一场梦,醒来就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时候妈妈告诉过他,睡前向心爱之物许愿,明日愿望便会成真。到了第二天,愿望没有起色,妈妈就会鼓励他继续尝试。接着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妈妈重复着说终有一天会实现的。
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但妈妈留给他的东西不多,痴心妄想算一个。
每晚的同一时间,他对着洗净的奶茶杯,现在小鱼们的家,不厌其烦地诚心许愿。事实证明,果然很不靠谱,妈妈是,他也是。
这么想着,他还是继续埋头许愿,更认真更努力地,闭眼在心里描绘她的轮廓,然后一字不落地许同一个愿望:「希望明天见到她。」
第一百零一次许愿后的春日上午,阳光明媚,微风吹拂檐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动静。店内没有客人,他细心整理着货架,玻璃门外传来男男女女的笑闹声,其中那缕冷淡又温柔的风意外钻进耳朵,季玉猛然回头查看,她和同伴刚从店前走过。
是她,是她!真的是她!
心脏轰然作响,砰砰,砰砰,砰砰,早就蹦跶到她面前蜷缩,不争气的主人却生生顿住脚步,定在自动开关门前,进退不得。
都怪他,质疑许愿的魔力,坦白得空泛浅显。怪他没有说清楚,“见到她”不是草率地见一面,而是见她很多很多很多……数不完的见面次数,最好是能说上话聊点天的那种。“明天”也不对,远远不够,应该修改为“每天”。
这下好了,没人告诉他尝到甜头变得贪心,愿望会不会彻底落空。
幸运的是,放晴的深秋午后,檐铃再度送来好消息。
他如愿以偿。
这次,两人同时开口,一个疑惑,一个紧张。
“你把睡眠都进化掉了吗?”
“您,您需要防磨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