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汁很香,保留了作为植物原汁原味的芬香,正因如此,滑进喉咙的感觉挺怪,约等于生吞一瓶香水。
来这家酒吧三次,勉强算作常客的齐妙发现,这里的酒侍每人身上固定一种香型,一经占用,就自动扣上冠名权,同事不可侵犯。
大概是让客人留下印象的小技巧之一,以免下次光临记不清名,认不出脸时,还能描述一下区分特征——“哎对,就那个行走的柠檬精”。
行走的柠檬精,代指季玉。不过齐妙想,应该不会有人辨认不出那张脸,就算是无法组合完整面部的脸盲症,也能根据单拎出来的五官作出正确判断。
过熟男性内部的普遍选择,浓重盖过清新的古龙香,专属从店前忙到店尾,始终热情洋溢的朴实青年小优。
打破偏见的玫瑰脑袋阿星,顾名思义,自脑袋开始武装,将玫瑰花香腌制入味。
齐妙嗅觉灵敏,阿星身上的香水闻起来像极她送家中长辈的那款,便随口询问是否为相同品牌。由此,对方与她展开关于玫瑰的一切的话题大讨论。
最后以一杯高额玫瑰汁、一杯鲜榨橙汁结尾。
从罗佳学校开回单位有三条路线,导航优先推荐时间短的第一条,其实大路多、距离短的后两条也不错,但齐妙自行开辟出没有任何优势的第四条路线——先绕路开往反方向的酒吧。
齐妙拥有很多与生俱来的本事,其中,很少有人知道的一点是酒量很好,但她对酒精既无偏好也无依赖。工作上没有应酬,反倒硕博时期,还会和同门捣鼓些稀奇古怪的洋酒配方,找乐子瞎喝一通,尝试提升研究灵感。
在酒吧后街同样的位置看见季玉不算意外,虽然她并不希望如此。他仍在很认真地呕吐,比第一次撞见时还要严重,应该早就吐光了酒水,拼命干呕的声音却仿佛要把苦胆都挖出来。
齐妙不清楚酒侍招待客人前会不会先填饱肚子或汲取护胃药物,但任何一个爱惜身体的人都会学聪明,所以结果表明季玉显然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笨蛋。
她轻叹一声,有得出结论的惋惜,有对笨蛋的疑惑,分不清哪样更多,总之这声振翅般的叹息一落地,就引起一场飓风,惊动一只灰头土脸蹲角落的小猫。
他猛地一颤,循着声音惊觉回头,眉间冷冰冰地蹙着,绷紧的脸惨白,唇瓣却胭红,近乎妖冶。
随即瞪大双眼,蹭地就要逃跑。结果起身太猛头晕眼花,左摇右晃下什么也顾不得,急忙伸手抵住墙来支撑身体。再想逃,四肢还是不听话地发软,东歪西倒跌跌撞撞,半天走不出几步。
几次狼狈尝试,耗尽他所有力气。他背对齐妙,嫌碰过墙面的右手脏,抬起左手支开五指捂住脸,继续以龟速逃跑。
全程都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对方不仅没走来没帮忙,连一句关心的询问都没有,连陌生人都不如!是他见过最冷漠最无情的女人!
她戴眼镜,所以应该是近视没看清,恰巧路过而已……不可能,他这么大一坨人,距离这么近,怎么想都做不到无视吧?!为什么要给袖手旁观的人找借口啊!不是的,那次呢,那次不一样吧,当时没喝酒……可是上次那杯柠檬汁又怎么解释?其实也没人规定好人就得次次伸出援手……她肯定是嫌我脏,觉得恶心,说不定现在就在身后捏紧鼻子疯狂摆手满脸厌烦,然后向小姐妹打字吐槽,没有咒骂吐口水揍我一顿发泄都算行善积德了……不对,她现在还在吗?是不是早就跑掉了?任何人路过看到醉鬼在吐都会觉得倒霉晦气影响心情吧,她只是不想装而已。
季玉有个坏毛病,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停不下来,他觉得很没劲,糟透了,丢脸得要命,这个世界对他一点儿也不好。
他颓然地倒退,蹲回角落,在挡脸的指缝间面壁思过,再没有勇气回头确认自己的猜测。
终于,脚步声响起,冷漠无情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可能是太过讨厌他以至于不得不走近吐口水踹两脚来发泄平复心情吧。季玉这样想着,默默缩啊缩,把脑袋贴近肚皮,方便她不用负罪地一脚把他踢飞。
暴露在外的手臂被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贴上,大概是某种揍人前先折磨的酷刑,季玉双手绞在一起,窝囊地一声不吭硬挺着,没敢开口抱怨起鸡皮疙瘩的敏感皮肤。
果然,对方看他没反应,进一步疼痛攻击。胶黏着呈祈祷状的双手被分开,虎口被按得好痛,按完左手还要换右手,季玉忍了又忍,还是不小心短促地哼出声。
大事不妙!
挨打不吭声很快就完事,一旦哼唧出声就会被打得更惨。
他紧闭双眼,准备面对疾风,对方却只是说:“原来你醒着啊。”
凉飕飕的东西又来了,他终于抬起头四处张望,齐妙就蹲在他身旁,把那东西递给他:“电解质水。”
然后从怀里袋中掏出一颗葡萄,仔细剥皮。
“谢,谢谢……”
季玉呆呆地接过,他听小优说宿醉不舒服喝它很管用,不过这玩意儿比矿泉水贵很多,所以他从来不买。齐妙买的是大瓶装,看起来很沉,不及时接过来,估计会害她手酸。
她一看就不像常喝酒的人,为什么会知道电解质的作用呢?是博学多识,还是因为曾经照顾过醉酒的人?她喜欢吃葡萄?下次送葡萄作为答谢吧,或者请她喝葡萄汁……
卷进味蕾的酸甜汁水拉回他神游的思绪,耳朵隐约还能接受朦胧的信号,齐妙专注地看着他问:“舒服点了吗?”
她,她,她她她把亲手剥的葡萄喂给我,我,我我我了?!
语气还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温柔!!!!!!!!
……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更晕了?
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下一秒直接宕机,准备许久、伺机不经意表达的“我们早就见过吧”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季玉就一头栽倒在地。
*
毫无征兆、随时随地,啪地一下断电睡着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十岁那年吧,妈妈恢复单身,独自抚养他不久。
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和别的母亲差不多,温柔,坚强,善解人意。只不过因为遭遇变故身心疲累、精神崩溃导致性情大变。
怪谁呢?怪出轨一走了之的负心汉,怪蹂躏灵魂诱惑堕落的酒精,摧毁了她温和内敛的脾性,瓦解了她的理智与柔软,剥夺了她监护照顾孩子的能力。
记不清多少次昏沉醒来,妈妈不耐烦地啧嘴责怪,禁止他再搞装病那套,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刷着手机,无视眼前的烂摊子。对了,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街边店里的陌生人,或惊恐或窃窃私语评头论足。
对嘛,要是谁在他面前突然躺倒,结果呼呼大睡,装都装不像,他也会怀疑是不是碰瓷党?有没有传染病?行为艺术博眼球吗?
本来就是他的错,连简单的睡眠活动都控制不了,还能做成什么呢?给大家添麻烦,引起恐慌和惊吓,造成小型拥挤。乐观想想,唯一的优点是,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话题笑料。
其中,最辛苦的还是妈妈。别人可能会被他麻烦一次两次三次,而妈妈被他麻烦的频率最高,糟糕时每天一次。别人或许只是擦肩而过此生再不相见的路人,或许是短暂产生交集的阶段性同伴,而妈妈却是妈妈。
她讨厌自己是最应该的,她最被拖累。
闭眼就放电影,乱七八糟的记忆和幻觉一同袭来,纠缠在梦里拧成死结。季玉挣扎着醒来,眼前有道模糊的身影。他抬起手臂横在额间,吸气、吐气,进行惯常的平复仪式,那道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不可能吧,从来没有人耐心等他醒来,还特别认真地盯着他看,就,就好像特别关心他一样。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嘭地直起身,又啪地摔回去。再醒来时,对方依旧稳坐泰山,淡淡开口:“醒了吗?冷静点。”
“哦,好,好的。”他傻了吧唧地自动回答,心脏却砰砰直跳。
糟糕,糟糕,简直糟糕一塌糊涂。光是肮脏的酒鬼这一条就够让人讨厌的了,莫名其妙睡晕碰瓷的事精儿更是烦上加烦。现在脸肯定丑得要命,见光死啊见光死!浓重乌青的黑眼圈比十年网瘾通宵打游戏的还夸张,对了对了,最近好像还瘦了点,内陷的脸颊搭配突出的颚骨,白骨精见了都得笑话没人气儿,呵呵不用活啦。
局促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瞥,躲被子太不礼貌,季玉只好掩饰性地挠挠后脑,东张西望,装作很忙的样子……转念一想,不对,这是我宿舍呀我紧张个什么劲?对啊,这是我宿舍……不对!这是男生宿舍啊!!!
他悄悄吸气吐气,小声提醒道:“那个,这,这是男生宿舍。”
酒吧不包吃但包住,提供给经济条件较差的员工,他和小优就合住在后街的两人间宿舍。
“我知道。”齐妙神情自然得如喝水吃饭一般,解释说:“小优把你带回来的,他工作还没结束,所以由我留下照看你。”
“对不起,谢谢……对不起。”愧疚先于感言,他下意识弯下腰杆道歉,手忙脚乱地打算滚下床:“很晚了吧,我,我送你回去……”
“你在因为什么道歉?”齐妙拧开水,小口抿,转而评价:“季先生工作中巧舌如簧,私下却完全不同。”
小优,季先生,好礼貌的称呼,好疏远……
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季玉,清醒一点!为什么没有抢先帮忙拧开瓶盖?为什么别人来做客还要自带茶水,作为东道主居然没有准备好饮品?!请问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超级自私毫无羞耻心地呼呼大睡!惩罚你明天没有饭吃好好反省!
说实话,他也不想吱吱唔唔的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可就是很难在齐妙面前抬起头来,伪装成体面体贴的上流绅士。满腹草稿和教科书上的模板统统用不上,一开口就露怯又露馅:“不,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招待你,还想喝点别的吗?柠檬……额,玫瑰汁吗?”
“或者想吃点什么吗?什么都可以,我会做饭的,应该不会太难吃,至少保证干净又卫生……”季玉火速冲向桌边,猛然想起不仅住所只有公共厨房,而且现下根本没有食材,懊悔地拍脑袋,讪笑:“要不还是我给你买回来吧,啊这里太小了,出去吃可能更舒服……”
“要去天台走走吗?很宽敞,能看到漂亮的夜景,还有小彩灯……孤男寡女独处,对,对你影响不太好。”
齐妙不介意他没有回答“因为什么道歉”这个问题,耐心等到他慌乱团团转的停顿间隙,起身告辞:“没关系,我不饿也不渴。不用送了,我的车就在楼下,你好好休息。”
是啊,自己连车都没有拿什么送人家?11路公交还是共享单车?穷人就别装那个叉!
“嗯好,谢谢。”季玉后腰抵住桌角,将空空的玻璃杯攥紧,另一只手竖起机械式挥动拜拜,蠢得像不招财的招财猫。
目送别人离开这件事,季玉从前重复练习过很多遍。血缘上的父亲拖着行李箱,推门就走,让风灌进缝缝补补的家。然后,妈妈试图追上,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反手重重摔上铁门,留下困在震响中的季玉,彻底隔绝他的视线,切断他们之间的纽带。
齐妙很体贴,担心惊扰打着卡车般呼噜、睡眠质量奇佳的住户们似的,轻轻地离开,轻轻地合上没有任何痛感的门,连狡猾遁形的风都没能钻进房内。
一门之隔,季玉想,原来不管怎么学怎么模仿,阴暗爬行的老鼠都改不了,人家都明确拒绝了,他还是鬼鬼祟祟地一路跟着下楼。这一代鱼龙混杂,闹事的、见色起意的、头脑有病的一个不少,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着的。
齐妙启动车的时候,季玉暗自刷辆共享单车,以平生最快速度蹬骑。他不是尾随女人的疯子,也不是风度翩翩的护花使者,只是临时想吹吹风降降温。
夜深人静,他追在车后喃喃自语,一骨碌往外倒的真心话尽数消散在风声中。
“我说谎了。不是初次见面。”
“怕你不愿意承认和我这样的人有过接触。”
“我们早就见过吧?去年冬天的时候,在街心公园。”
“我记性很差,脑袋也很笨,但不会认错的,你就是你。”
“我没有说谎,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
“齐妙,齐妙,齐妙。”
“是念起来就会嘴角上扬的名字。”
“可恶的阿星!”
“……你又是为什么装作没见过我呢?还是你真的忘记了?讨厌我吗?”
“如果是这样,当时为什么不放任我死掉呢?”
“既然装作不认识,态度也冷冰冰的,为什么要请我喝柠檬汁呢?”
“为什么撞见我的丑态还愿意细心照顾我,等我醒来呢?”
“为什么那么温柔呢?”
“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玫瑰汁肯定很难喝吧,那个人做的更难喝!”
“你还没有尝过我做的柠檬汁。”
“明天你还会来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
再回到宿舍时,天光大亮,小优下班洗漱,一看见他就撞撞胳膊:“哎呦不错哦,又拿下一个,这个月的销冠肯定还是你的啦!人家可关心你咯,还问我你的身体情况呢!话说回来,兄弟有空教我两招呗。”
季玉提起唇角,把带回来的早饭扔给他,拧开冰镇的矿泉水灌几口,然后背过身,往奶茶杯里撒鱼食,懒散笑言:“很简单的。制造巧合,示弱,卖惨,装可怜,对付同情心泛滥的女人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