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妙离开酒吧,转身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没过多久,她拎上购物袋,来到酒吧后街小巷。
这条街傍晚以后人不多,醉醺醺的酒鬼基本占据整片江山。
十分钟后,不远处的垃圾桶旁传来克制的呕吐声。
很长一条人,身形不稳地左右摇晃,弓背不停向前栽,又洁癖发作般抵触污垢,两手攥紧裤边,竭力拖远躯体与垃圾桶边缘的距离,费劲的挣扎导致他看起来可怜又滑稽,像踩高跷的小丑。
他的头发也比一般男性长很多,在呕吐之前,匆忙扯下腕间的发绳,拢起发尾扎紧。
然后熟练地漱口,喷口腔清新剂,整理头发,再回到酒吧,继续工作。
和上次一样,仿佛按部就班程序下养成的肌肉记忆。
比上次有进步,痛苦程度减轻,没有再现美学暴力场面。
齐妙没有偷窥别人的癖好,事实上此时她虽没有横挡大马路上,直直站在唯一一束路灯罩下的朦胧光圈中,也没有悄无声息地隐身黑暗。
她只是静静地伫立着,直白地观察着,与街边等出租车的路人别无二致。
这次是蓄意而来,她不否认。上次是碰巧撞见,仅此而已。
那晚,上车前,罗佳一拍脑袋惊呼:“诶,奇怪了……我充电宝呢?刚刚还用的……好像落店里了!我回去拿!”
无法排除她说谎的可能性,也不能轻易相信“找回充电宝就立即离开”的保证,齐妙便提议代替她取。
穿过小巷,从后门进入是最快路线。踉跄人影擦肩而过,只一瞬,齐妙便轻易确认他的身份。
首先,她的记忆力超群。其次,那张脸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再者,那双眼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
金汤力度数极低,后来他和罗佳喝的那两杯也不算什么,此外,齐妙并未在他周身闻到浓重的酒精味,或任何醉态痕迹。她想不通,怎么区区三杯酒尾酒,能让一个酒保吐得撕心裂肺。
她知道,有些人因为工作性质不得不大量饮酒,会通过催吐防止醉倒。季玉的情况比较复杂,一开始没有人为干预,接着像无痛症患者,对自己毫不客气,反复捅喉咙,来回捶击胃部。
该怎么形容呢,场面一度极其残暴。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嫌弃地挑块儿干净的墙边沾一角喘口气。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鞋尖踢着被人随手丢弃的空易拉罐,嘴里嘀嘀咕咕的,稍作缓和,蹲下捡起易拉罐,向垃圾桶投掷一个空气球,再慢吞吞地挪回店里。
送罗佳回家的路上,对方无视代驾,情绪高涨地打开话匣:“姐,你说实话,那酒保是不是长得跟男模似的?不对,外形比男模带劲多了!连声音都苏到我腿软!”
“珠玉蒙尘呐!见过都说好,花点小钱就能让帅哥陪聊陪笑,他还亲手给我调酒诶!!!简直连吃带拿,超赚的耶!”
“长得不错。酒吧消费不低,经常光顾对你现在来说很吃力。”齐妙和她并肩而坐,目光从窗外转向身侧:“以后工作就不会了。”
历经整整三年压抑至极的高中生活,罗佳迟来的叛逆期随着远离家乡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同驾到。放飞自我、超支消费就图个填补精神空虚,谁来劝都不好使,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父母采取强制手段,减少生活费,她宁愿省下吃喝的费用,把钱花在刀刃上——变美和见帅哥。
不吃软不吃硬,罗佳懒得与年龄鸿沟大的父母沟通,试图说服他们理解就是浪费青春,她信奉人生短暂,活在当下享乐就好。
她差点儿忘了,有个远房表亲,口口相传的家族骄傲,在首都工作。更没想到,八百年没联系的情况下,父母还能厚着脸皮请她帮忙管教不成器的女儿。
罗佳简直又恼又尴尬。
她崇拜齐妙,嫉妒过她,讨厌与喜欢一并扎进土里,最后偷偷生根发芽,在日记本上第一百遍种下少女时代的英雄主义:「希望,长大以后能成为齐妙那样的人。」
父母在她的进一步追问下含糊其辞,罗佳不知道齐妙究竟有没有答应,唯一知道的是齐妙不会为任何人妥协。
齐妙这个人,难以概括,简而言之即女人中的女人,淡人中的淡人,强者中的强者。她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又始终能走出异常顺利的人生之路。
一周后的周末,罗佳终于在校门口见到齐妙。
喜悦维持的时间很短,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顿感不妙,仿佛一只被戳破的瘪气球,整体上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
精神的衰败是最可怕的。她张了张嘴,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垂着脑袋,最后的倔强无非僵在原地不动弹。
齐妙并不在意,走近问:“你要去酒吧吗?正好一起,我买单。”
于是,罗佳稀里糊涂地上了车,输入导航,跟着大佬享受了一番豪华卡座的特级服务。
进门前,她再三向齐妙确认:“我点什么都可以吗?全部由……姐姐买单吗?”
齐妙不厌其烦地点头表示:“嗯,是的,都可以。”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罗佳玩得意犹未尽,但心情八分愉快,下车前达成十分,因为齐妙告诉她:“需要兼职的时候,我可以帮忙介绍。亲手赚来的钱花在哪里,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就行。”
罗佳蹭地一下就燃起来了:“嗯嗯嗯,需要需要!谢谢姐姐!”
末了,齐妙想起先前目睹的酒侍惨状,顿了顿,还是提醒道:“酗酒伤身,会很难受,尽量优先考虑果汁。”
所以,第二次走进那家酒吧,齐妙点了杯柠檬汁,给季玉。
第三次是秋天,桂花飘香的时节。
罗佳收获第一份兼职工资,秉承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初心,坚持要请齐妙净化眼球、欢度夜晚,奈何财力有限,只能请她移步散台。
她们来得早,踩着即将营业的点儿。店内还没其他客人,酒侍们零星散布,处于待机休息状态。
窝在角落里静静融化的人,姿势奇特,骨节部分僵硬,肌肉却异常瘫软,低垂着脑袋,半分钟过去一动不动,铺盖的柔顺黑发像一场丝绸瀑布。
前台领班边打开对讲机奏响开工的号角,边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催促。
散台离舞池近,平地炸起的剧烈音乐声一下一下敲击薄脆的耳膜鼓皮。齐妙支起手臂按压耳蜗,余光中瞥见季玉浑身一激灵,呆毛打着旋儿,醒来就发懵,懵着晃向洗手池。
暗处既看不见疲态也无人在意,冷水扑面,他清醒得很快,调整状态进入工作模式也是酒侍中最快的。而当看见齐妙她们时,他的目光轻微一滞,凝住脚步,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愣神的功夫就被阿星抢先:“妙妙,上次我们约定过的哦~”
“嗯,你先过去吧。”齐妙点头,指了个熟悉的位置,向罗佳交代几句,便独自起身前往卡座。散台太吵,座椅梆硬,反正最后她不会让小孩请客,何苦为难自己。
季玉定在原地,无言地张了张嘴,沉默着走向罗佳,微笑打招呼:“小佳,最近好久没来啦,我还担心了好久是不是被讨厌了呢。”
和其他酒侍不同,季玉总是知分寸的,隐隐保留着帅哥自带的距离感,还是头一回见他用如此亲昵的语气,好像被特殊关照一样,罗佳当即飘飘然:“不,不,怎么会呢?!是我前段时间有点忙啦,有空一定会来看季玉哥哥的!”
“小佳学业要紧,不常来也没关系的。”季玉端起酒杯轻晃,小口啜饮。
“季玉哥哥,我,朋友推荐你们这儿的柠檬汁。咦,我怎么没看到呢?是隐藏菜单吗?”
正所谓大方的朋友就是姐,表姐就是她的好朋友。罗佳之所以不想承认她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只是因为有那么点儿逊,谁家潇洒成熟女孩来酒吧耍还要姐姐跟着买单,逊毙了好吗!一点儿也不酷!
她略感心虚,没注意到季玉片刻失神的表情,还有无意识收紧的手部动作。
与此同时,齐妙偏头,对阿星说了些什么,后者随即笑盈盈地离开。
吧台前,阿星切柠檬的间隙,领口大敞,脖颈修长,向齐妙眉目传情。季玉撤回转告调酒师的订单,挤进台里:“齐小姐也点了柠檬汁吗?真巧啊,应该是上次喝了我调制的觉得味道不错。”
“柠檬汁看起来简单,但不是谁做都好喝的。恐怕你还不了解齐小姐的口味,不如我这边一起做吧。”
阿星充耳不闻,继续处理其余水果,唇缝缓缓泄出笑意:“阿玉帮不上忙的。妙妙喜欢我身上的香水味,因此才想喝玫瑰汁。”
“阿玉一口一个齐小姐,为什么会认为你比我更了解妙妙呢?”
柠檬片作底,搭配少量石榴,倒入玫瑰花瓣榨汁,艳红色顷刻间吞没所有色彩,阿星以胜者的姿态轻松告诫:“作为竞争对手,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照顾好自己的客人。阿玉从前可没有这样不专业。”
季玉单手插兜,散漫地似笑非笑:“不专业?没分寸上赶着的男人惹女人腻烦,齐小姐欲擒故纵,不过是拿你当刺激我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