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卡座里的女人,季玉第一次见。
素颜,黑框眼镜,马尾随意扎起。白t和宽松衬衫,休闲长裤运动鞋,还有沙发上坐正的深蓝双肩包。
昏暗的灯光下,没什么记忆点的脸,大概是校园里典型的文科学霸模样,没有起伏的平静表情,与酒吧格格不入的寡淡学生气。
几乎可以断定身份——初来乍到、紧张局促的大学生。
酒吧生意惨淡,夹缝中生存,每日客人不多,都是些熟面孔,来了也是坐固定散位,鲜少有人肯花钱选卡座,更别说出手阔绰地整包。
季玉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在第三次故意绕弯经过后,抢先同事一步,端着两杯金汤力走向她们,对罗佳打招呼:“小佳,好久不见。介意我坐在你身边吗?”
所谓“好久不见”不过一句暧昧的谎言,罗佳是这里的常客。她年纪轻,正在念大学,但家境还不错。
他侧目,不经意提起:“这位是小佳的朋友吗?”
清爽的果香似有若无地飘来,罗佳摆摆手,脸颊染上温度:“不介意不介意。”
而关于齐妙,她并不想多作介绍,只含糊带过。
季玉能感觉到,自他出现,齐妙的视线便毫不避讳地射向他。那种目光过于直白,介于无关心与感兴趣之间的意味不明,看不真切,也无需深究。
他还是第一次被女人这样看。
“齐小姐您好,初次见面。”
视线交汇,对方垂眸,季玉抿了口酒,放松地向后倚靠,玻璃杯外细长瘦劲的手指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小佳能常来放松,我很高兴。只是喝酒伤身,不可贪杯,你酒量不太好,女孩子在外也不方便喝烈酒,这次就尝尝金汤力吧。”
“听你的,看起来好好喝哦。”罗佳猛猛点头,未饮前先醉,俨然看他看入迷的痴痴模样。
季玉注重社交礼貌,知晓交流技巧,沟通时注视双眼,寒暄时老顾客在前,后续集中攻略新顾客。
眼前这位潜在顾客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很瘦,甚至有点儿干巴,以及那股不染尘世喧嚣的白净。另外,成年男性一手握住仍盈余的纤细手腕上,果然挂着一个价格不菲的手镯。
外国货,小众品牌,季玉曾看到过,搜索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齐小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请慢用。如果有任何不适,还请及时告诉我。”
对方不置可否,礼貌道谢。声音不大不小,又平又淡,酒吧的嘈杂声响一吹就散,让人怀疑是否漏掉了关键词。
最忙的时候,季玉一人就要应付整桌的客人,陪唱陪聊陪酒。再难缠的情况都熬过去了,他早已习惯满嘴胡话跑火车,刻意练习的花言巧语也愈发熟练。
说白了,像这种带有推销性质的工作,多的是客人不愿搭理。因此即便冷场,季玉也不甚在意。
他始终维持笑颜,嗓音低磁,吐息间柠檬的香气隐隐散溢:“前些天私下向调酒师学过,如何调制度数低又好喝的柠檬酒。不知道合不合小佳的口味呢?”
罗佳的惊喜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她眼里闪过光,当即捂住嘴,激动不已地蠕动着身躯感叹:“……天呐,是季玉哥哥特意为我做的吗?真的吗?!你学了多久呀?我都舍不得喝完了~”
“只要小佳喜欢,花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季玉轻轻拉开距离,控制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想喝可以随时来找我。”
送酒搭讪过后的流程不言而喻,准则仅一条,想尽办法把酒卖掉。
名义上,季玉是这间酒吧的驻唱。实际上,但凡混在酒吧里打工的,微薄的底薪在前,不论什么岗位什么工作内容,都得以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为主。
相较而言,哄骗人的甜言蜜语很简单,克服心理那道关,有嘴就行。再不济还有模版套用,来来回回那几句也够用了。
开头顺利,季玉再接再厉:“金汤力开胃,尼格罗尼更适合做今晚的主角。”
席间,齐妙再未言语,像棵稳重的小树,安静地呼吸着、等待着,安静地咀嚼油炸马铃薯,耳畔边垂落的细软发丝轻微晃动。
跳进舞池中央摇摆这类释放天性的活动无法引诱她,当代年轻人不离眼的手机被安放在口袋里,她没有干预罗佳的冲动消费。
看上去这棵树更接近于入定,通俗来说就是单纯发呆。
九点刚到,还剩十五分钟就轮到季玉上场表演。齐妙终于开口,言简意赅对罗佳道:“该回去了。”
说罢,不等罗佳回应,干脆利落地起身,背上书包,准备离开。
原来不仅是乖乖女,还具备小古董属性。
罗佳粘沙发上磨蹭犹豫,企图用眼神发送恳求信号未果,边乖顺跟着走,边依依不舍地回望,表情宛若被强势母亲拆散的苦命鸳鸯之鸯。
季玉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衬衫下摆的褶皱,如她所愿阔步走来,只不过并没有如她所愿上演浪漫私奔桥段,而是拦下正欲结账的齐妙:“今晚的酒水由我买单,欢迎齐小姐下次光临。”
他低下头弯腰欠身:“对了,您的名字真好听。”
强烈的柠檬香气径直撞上鼻尖,前台的暖光灯还算清明,齐妙盯着那双令人难忘的漂亮眼睛,半晌才回应他的话:“不必,一次足够了。”
结账,离开,遁入黑夜。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季玉再没见过她。
*
常来酒吧的人,类似于某种占地盘的安心感,通常会依照习惯选第一次光临坐下的位置,齐妙也不例外。
第三十三天,她突然独自出现。彼时,季玉正被另一桌客人起哄着“再来一杯”。
齐妙还是简单朴素的穿着,背一只鼓鼓囊囊的沉重书包,像迈进同学午休的教室,态度自然,轻手轻脚,然后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怡然自得。
季玉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隐约冒出卡座外的凌乱马尾辫,在他眼里,都成为齐妙的人物特征之一。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男男女女的吵闹声交织,拍桌声此起彼伏,离掀翻工装风的简陋屋顶不远。数不清到底多少杯,季玉仍好脾气地全数接下,一饮而尽。
气氛热烈,自然不乏看热闹的人频频张望,季玉鬼使神差地偷瞄卡座的方向,没有期待英雄解围的场景,只是单纯想知道小古董会不会也有世俗的好奇心。
出乎他的意料,齐妙确确实实投来一眼,紧接着扛起背包,十分潇洒地换了个距离较远的卡座。
他怔愣两秒,莫名其妙笑了起来,跟被鬼附身似的,旁人只当他喝多醉酒。
卡座的客人非常受员工们欢迎,眨眼的功夫就有招待主动出击,与季玉争夺销冠的同事阿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刷脸的空档。
“阿星”是混迹酒圈的花名,他本人就算喝个烂醉,也从未吐露过半分有关真名的线索。
按阿星营业的话来说,是方便拉近与顾客之间的距离。照他醉后的话来讲,则是这份工作不体面,也不长久,以后跳槽成家,比起没必要的纠纷与争吵,不如直接金蝉脱壳,重新开始。
在季玉来之前,阿星堪称酒保界的道明寺,圈内的传教士。业绩不佳但持续努力的杨光当属他的第一迷弟,听闻经验之谈后恍然,当即给自己定下花名“小优”,意为早日拿下优秀的绩效提成。
阿星已经开始交谈,原则上,君子协议,只要客人没发话拒绝,其他酒保不上前抢单,何况这桌客人还没有散场,季玉不该离开。
他谎称去洗手间,下一秒快步走向齐妙。
狗屁的君子协议。
明明是他更早,凭什么让给别人。
那女人除了有点钱,没什么特别的,季玉对她没有额外的兴趣,只是有事情想要弄清楚。
比如,为什么上次拒绝他,说着一次足够,却还是来了第二次。
比如……
刺激眼球的镭射灯光一浪接一浪地扫过,完美掩盖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精神,像是无形的有粘性的蛛丝线,悄悄缠上四肢,提起轻盈的躯壳欢腾。
季玉知道自己喝酒上脸,从脸蔓延开来到脖颈手臂,有时严重起来全身通红,和热气腾腾的熟虾没两样。
路过反光镜面,他确认面部状态与衣着,在衬衫前两颗纽扣是否敞开的问题上挣扎,然后放慢脚步欠身:“齐小姐,原谅我来晚了,招待不周。想喝点什么?还是和上次一样?”
阿星笑,举手抬足间存在感极强的甜腻花香久久不退:“阿玉,中途溜走,让客人久等很不礼貌哦。妙妙这里我来负责就好。”
……
一副捉住马脚赶紧告状争宠妃子那样谄媚而得逞的笑。
可恶!可恶!来人掌嘴!
冷静,冷静,季玉你要冷静!
赐毒酒!赐毒酒!赐毒酒!
最不礼貌的就是你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喊客人叠字亲昵名的道貌岸然假笑讨厌鬼!
两位火花四溅间,齐妙完全不在意地翻看菜单,抽空抬眸理解完情况,看了看季玉说:“这次就让你来吧。”
果然,口是心非的女人。
紧接着,她又看向阿星说:“下次换你。”
……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儿难得的安抚意味,这让她的声音都变得没有那么冷硬。
季玉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上“难得”,明明他对这个女人并不了解。但他理性认为,对比起来,上一句“这次就让你来吧”显得无比勉强与随便。
“有柠檬水吗?”齐妙问。
“嗯?”季玉回过神来,不大确定地重复询问:“柠檬水吗?”
“您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做。”他迟疑着,“是上次的金汤力不好喝吗?”
齐妙答:“不是。”
她否认了,但也没说好喝,应该还是不喜欢吧。不喜欢柠檬口味吗?不对,要柠檬水,那就是不喜欢酒,嗯嗯,这才是正确答案!
“那您稍等,我马上回来。”季玉想了想,从腕间取下黑色发圈:“您的发绳有些松了,不介意的话,用我这个吧。”
“介意,我不需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这是新……”
“不必了,谢谢。”
又是这句话,又被拒绝了。不仅仅是被拒绝吧,准确来说,好像是被嫌弃了。
等季玉端着柠檬水回来时,嫌弃他的女人消失不见,空空荡荡的卡座桌上只留一张简短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