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铺生意红火,客人慕名而来,通常先点西餐套餐、后点温家炮豚,既求新意又一饱口福。
一切走上正轨,温茗并未懈怠——她沿用后世标准,抽查后厨。
查什么?主要检查卫生。
查食材清洗和处理,灶台厨具是否无污垢,地面有无灰迹残渣……得到食铺员工共识后,温茗将标准印在纸上、用浆糊粘在食铺进门处。
温明安更重视菜品质量,看她忙上忙下,颇为不解:“阿茗,如此严苛的检查,难免会给师傅带来压力……”
经营理念出现分歧,温茗神情自若道:“父亲,卫生不合格,弄出食物安全问题、坏了名声,又何谈生意兴隆?”
餐饮业作为服务业,必须把口味、服务、卫生各方面做扎实,才能让“头回客”变成“回头客”。
这是温茗成为餐饮策略师时、一位前辈告诉她的话。
“后厨搞好卫生,不仅是对客人负责,也是对咱们的厨师和帮工负责——减少混乱,让大厨们施展拳脚、加快上菜速度。”
况且,卫生标准粘在门上,不仅提醒员工,也能让食客看见。
在外卖出现前,顾客到一家餐厅用餐,主要参考有两个:一是菜品风味,二则是用餐环境。干净整洁的后厨能提升顾客印象,进而提高满意度和忠诚度。
温明安做菜经验丰富,然而谈到食铺运营还是缺乏商业考量,温茗不厌其烦,将其间道理掰碎了说给他听。
有一点原因她没说。西餐劲头正猛,未来势必会引得竞争者嫉羡,正当比拼还好,就怕某些人搞歪门邪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还有江湖险恶。
穿越前温茗听过数不清类似的事:同行故意给恶评,有的甚至装食物中毒,勾结食药监领导给人使绊子,迫使停业整改……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以防万一,西餐初起,各方面都尽量不落人话柄。
温明安感叹道:“阿茗,自落水以后,你和芸娘愈发相像了。”
芸娘不是别人,正是原主的母亲,名为叶芸。温家食铺由盛转衰,其中的“盛”正是她一力促成的。
温茗这般雷厉风行,让温明安想起叶芸来。
提到早逝的妻子,温明安起了个头,又不知怎么继续下去,只怔怔立在原地,神情中有怀念,还有不易察觉的感伤。
“娘跟您是怎么认识的?”温茗顺着父亲的话问。
大抵在心底藏了很久,温明安的话匣子被打开了。他平铺直叙,说一句,要想半天,还要斟酌许久。
温茗一言不发,耐心听着。
“芸娘跟我说,她出生贫寒,是在一个偏远郡县旁。”温明安细细回忆着,“十三岁那年,她一位友人赴京寻亲,不料音讯全无;后来芸娘及笄,不愿被家中婶娘逼着嫁人,偷偷离家到了京城。”
温明安第一次见到叶芸时,她穿着粗布衣裳,敲开温府大门,举着一封残损的信,说:“您认识孟云孟娘子吗?”
信是五年前友人寄的,叶芸盯着字缝中模糊的“三点水”,一户一户敲京城人家大门。
温明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开门的。
她好蠢,当时温明安这样想。虽然他打开门看到少女时,只知结结巴巴回应“没有”、脸都涨红半边。
叶芸不见失望:“那您需要会……账房先生吗?我会算账,也会做菜。”
后来温明安执意与无权无势的叶芸成婚,两人顶着家族压力扶植温家食铺,叶芸在食铺经营方面果真有才华,凭着些新奇法子招来食客。
说起来,跟温茗的思路还挺相似。
温家秘方到底还是衰落了,叔伯闲言碎语又起;叶芸干脆带着女儿搬到老屋,温明安陪着她住了三年,也见证了她的死亡。
说到“去世”时,不知温明安是太悲伤还是怎的,温茗听出些迟疑意味来。
温茗含蓄问道:“您不觉着落寞吗?”温明安至今未再娶,不出意料食铺会越做越大,温茗在暗示,有个新老板娘照应着挺好。
“再说吧。”温明安叹息着,他懂女儿的意思,只说:“习惯了也没什么。”
年纪渐长,深情很难宣之于口,说多了自己会害臊,觉着矫情。
温明安看了温茗几眼,移开视线,语气带着欣慰:“囡囡,你跟你娘一样聪慧,爹不想你耗太多心神,能看着你健康长大便知足了。”
这话不是无病呻吟,伤春悲秋,实则是因为温家祭祖时日将近,温明安作为家主不得不回府。
这次族会据说事关家主择选,温明安不能不回。温茗是女子,没有祭祖的资格,只能让她待在老屋,叫邻里多看顾些。
温明安本想让食铺歇业三天,然而温茗拒绝了。
温明安放不下心:兄长温大远虽还在狱中,可林家毫发无损,若是再派来人威胁女儿,又当如何?
“囡囡,你也到了嫁娶的年龄,可有想法了?”温明安话语直白,温茗已经明事理,他想着不如让女儿找个靠谱的嫁出去,以后夫妻扶持有个依仗。
温明安试探着说:“陈家主前几日来了一趟,我看他那表弟是个实诚人,干活也麻利。”
温茗没太反应过来:刚刚还在劝温明安娶妻,怎么一转头又提到了自己的婚事?
几日前温茗往陈家又要了一批人,一则是为卫生检查。二则是增加帮厨、学习西餐。
好你个陈思。温茗皮笑肉不笑,说着来视察温家食铺近况,还送来自家表弟帮后厨烹饪,没想到打着说媒的心思!
怪不得,她就说陈家明明有更老练的师傅,干嘛送来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说话还结巴!
看懂女儿真的无意,温明安还有些可惜:“那小伙子干劲足,除有些口痹外并无不好。陈家与我们温家门当户对,恰好你伶牙俐齿,岂不相配?”
温茗满脸写着拒绝。怎么一个二个都觉得她想嫁人?父亲如此,江家那掌柜也这样认为?
自从系统说温茗在江时晏那好感不高,江家主自温家离开后又多日未联系,温茗还以为这桩合作黄了。
没曾想,就在半边西餐食铺开业当天,明德大酒楼王掌柜修书一封,说一周后自己亲领江家人上门,来与温茗谈合作!
信中末尾还提到,平原郡君正在替江时晏操办婚事,圣上也有赐婚某大世家的打算,家主忙与着贵家小姐相亲,无暇他顾。
既是解释江时晏不负责此次合作的缘由,也是敲打温茗别动不该的心思。
温茗原本对江时晏也无意,她早就过了幻想“高岭之花爱上我”的年纪,且商业合作很忌讳掺杂私人情感。
——大学时她和一对情侣共同完成小组作业,结果做到一半情侣分手,明明大家都在一个群里,还要温茗分别私聊两人。
总而言之,谈感情伤钱。
食铺西餐生意才兴起,温茗不管什么陈家江家,她必须抓住这一周好好整顿食铺,才有同酒楼掌柜谈合作的筹码,自然不愿意食铺关停三日。
“父亲安心离家便是,女儿会好好打理食铺的。”
不能归温府又如何,女子卑微又如何,温茗靠的从来是自己的脑子,也不会在乎旁人猜疑。
*
林府。
自林家三少爷林渡得圣心后,林家亦是腾飞,金银珠宝一箱箱扛回府中,库房珠光璀璨,来拜访的络绎不绝。
林大少爷揣摩老家主的心思,买来半旧的家具,包浆的更显华贵,撑起府中门面,不让旁人看了笑话。
“家主,温家那丫头看守得忒严,先前还跟江家搭上了关系,咱们……”传话的人畏畏缩缩说,耸着脖子。
榻上躺着的老头摸着自己的佛珠串子,咳了几声,吐出一泡浓痰,旁边的貌美侍女用手盛,又将痰喝下去,那张阴鸷老脸方才露出点笑意。“退下吧。”
之后的事不方便被奴婢听到。
“‘搭上江家’?”林家主林慈慢条斯理重复,“什么叫搭上?”
江温两家有云泥之别,家世差距岂是区区几张新秘方可逾越的!
京城世家根本看不上温家女,病秧子不说,家世还差。林慈好心纳她为妾,予温家荣华富贵,她还不知好歹!
传话人连声应和:“也是,江家那家主眼高于顶,怎能看上她?大概是想利用她接触新秘方吧,男儿成事不拘小节嘛。”
谁料这话也没讨到林慈喜爱,老头深喘一口气,半是鄙夷半是嫉妒;“江时晏不过假清高罢了,世家养出来的废物,怎能……咳咳,怎能经营好酒楼?好名声都是拿银子砸出来的!”
“依我看,江家的繁盛就结在这一代了……”
“家主说得透彻,小的真是目光短浅!咱家三少最近在朝中成了红人,连江家都来巴结呢,往后定不逊于那假清高!”
林慈心底舒爽,一边畅想起家族发达荣光,一边吩咐手下人:“江家百足之虫,现今勿要直接撞上他们。”
“听说温家丫头最近在办食铺,你悄悄去……”
*
卫生常规检查由“卫生掌柜”负责,温茗又另寻几人,不定期暗查暗访。
玩的就是心跳。
可心跳太快,会让人毛骨悚然。
“茗姑娘天天这样查来查去,实在太倒楣......我们又不是小孩,需要成天看管着!”
“对呀,咱们都是温家老人了,可温小娘子这样,简直是明摆着不信任!”
温明安外出三日,温茗不敢放松,日日视察食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人会作妖,今日故意到得更早些。
她无声无息走近后厨,便听得两名师傅的窃窃私语。
是温家原本的厨师。
对于师傅的不满,温茗早有预料,她打的是先紧后松的主意,首先得靠外力监视、形成习惯,后面方可放松些。
她哂笑一下,打算装作没听见,绕过去。
不料师傅下句谈话叫她变色:
“检查卫生?检查有什么用?今早还不是有客人坏了肚子,叫嚷着要咱们赔…好险,在姑娘到来前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