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茗最担忧的事发生了。
本朝有律法,若食物令人中毒,需在京兆狱中蹲个一年;若致人死亡,食谱老板亦要一命偿一命。
这般严重的罪责,那名客人若不追究还好,可被食铺草草压下去,有心人得知后稍加利用,便能置食铺于死地。
温茗掀开帘子,打了偷闲的师傅个措手不及,笑里藏刀:“晓得将事压下,怎不知压压自己的碎嘴子?”
师傅在温家食铺呆了有些年份,并不惧温茗,也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眼珠子一转,想出一套说辞:
“这又并非大事,我们有何好隐瞒的?姑娘可别误会,瞒下此事,正是为您着想哪!”
温茗莫名其妙,又听师傅说了一嘴子八卦,方才理清楚前因后果。
陈家新到的帮厨名陈淼,年纪轻,干活踏实,本来很讨人喜爱。问题在于陈家到的人都先做帮工,唯独陈淼有特权,温明安跟陈家主陈思交谈不久,便让陈淼从帮厨跃升西餐副菜主厨。
这下本家师傅不满了。
加之温茗对陈淼态度颇温和,便有猥琐猜想涌现——温小娘子也到了嫁娶的年纪,难道……
啧啧。有人羡,有人嫉,只是当着温明安的面,不好弄出闲言碎语、坏了姑娘名声。
温明安一走,有人就开始作妖。
“您有所不知,引来祸患那道菜,正是陈淼小师傅经手的,”师傅压低嗓音,“这不是顾及陈温两家交情,也顾及您和……方才用银子安抚赔偿了客人嘛。”
胡言乱语。温茗似笑非笑:“西餐有上菜的一套流程,为保证流程完成,上午通常上炸鸡之类的小食,下午才会提供套餐。”
陈淼负责副菜,早上闹出的事跟他有何干系?
本家的师傅封闭久了,只顾着自家半面中餐食铺,不大关注西餐进展,今日栽赃陷害,还叫温茗抓了个正着!
“这、这……”师傅运筹帷幄的神情不见,取而代之是细汗。温茗懒得看他磕磕巴巴,厉声逼问:“说清楚,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师傅这下脸都白了。
——他们仗着自己资历深,温明安又仁善,指望在食铺轻松养老,平日能敷衍则敷衍,今早遇上客人叫喊,也只是拿银子快点搪塞,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出事的客人吃的什么菜?”
“好像是炮豚,又像是炸鸡……没、没看清……”
“那名客人身份为何?往何处走了?”
“额,南边吧…肯定是南边!”
南边是食铺面对的方向,说了等于没说。
菜已经撤下,当事人拿着钱走了。
无所对证。
怪不得温家食铺衰败,有这样混日子的员工,怎么可能发展?
温茗只会做最坏的打算,心思急转:得找到客人,好好查清楚,是食铺的问题就再安抚,不是的话更要解释清楚,万不能让旁人做文章……
“噗嗤!”俄而一声清脆娇笑如银瓶中水浆蹦出,从布帘外穿过来,打断后厨对峙。
“都说温家食铺好,怎么里头的人如此蠢笨,怕不是沽名钓誉吧?”
是位偷听的客人。
温茗仔细一看,发现还是位着男装的英气小娘子。
并且她还认识。
安平朝风气开放,身份高些的贵女穿着格外自由,争相比谁的衣裳更新颖,引领潮流。
这名女客身份必然不低,一周前来食铺,此后带着奴婢天天拜访,上午吃炮豚,动了几筷子又撤下,全让侍女解决干净;下午点西餐套餐,之后能坐一天。
不久便有熟客告知温茗这小娘子的身份——苏家三娘。
苏家,正是与江家主商谈联姻的贵族之一。
早前有客人提醒温茗:“苏小娘子性格矜傲,之前对江家主公开宣称有意……江家主前几日亲临温家,你怕是入了她的眼。”
只是这个“入眼”来者不善,苏娘子在食铺前几日,每每见到温茗,总要偷偷打量一番,自以为隐蔽,其实嫌弃怎么也掩不住。
温茗按照日常流程,去询问食客意见。轮到苏娘子,她只睨了温茗一眼,全然无视,旁边的婢子很是倨傲,对温茗甩来句话:“莫要打扰。”
世家门户之见很重,温茗莫名被鄙夷个透,倒不怎么气愤,甚至希望多来些这样的客人,消费高,服务需求少,省事。
今日小娘子兀自出声嘲讽,温茗还以为又多出桩烦心事来。
未曾想少女牙尖嘴利,心肠却不坏,非但不来找茬,还替温茗解惑:
“今早那男子我见着了,他没动盘中菜,定是诬陷你家食铺;之后领了银子往乌衣巷去,瞧着面生,当不是世家族人。”
乌衣巷是高门大户盘踞之地,潜入其中,打一个喷嚏能惊扰三个贵族小姐,转一圈能撂倒五个世袭官员。
有方向有头绪就行,温茗暂且放过那两战栗的厨师,只记住他们的名姓和职位。
“三日之内,不管两位用何方式,我要得知那名食客的消息,”温茗面有愠色,身板小,气势不小,加之那两人心虚,被温茗骇得一颤,“否则,这笔账我也只能记在二位头上了。”
成大事者心肠需狠。这两人仗着自己资历,在食铺内偷奸耍滑,今日竟还诬陷旁人,温茗可不介意杀鸡儆猴。
温茗有预感,此事不会善罢甘休。呵斥完师傅,她面不改色,又朝苏三娘行礼致谢。
“我不是为了你。”小娘子却轻哼。
温茗顿感疑惑,只是不好再追问。
如此这般,初见并不愉快的两人,竟然还搭起话来。
隔了半天,温茗总算弄清楚苏娘子出手相助的缘由。
——陈淼是主厨,午后忙完自己分内之事,才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被污蔑一事,要找温茗说清楚。
温茗发现,陈淼现身之时,苏小娘子便垂眉低首,装作在品尝菜品;陈淼一回后厨,小娘子悄悄抬眼,仿佛要将人背影拢进眼眶中。
温茗仿若不经意,往小姑娘耳后根瞟了眼……泛红了。
原来是爱屋及乌。
小娘子不傻,发现温茗目光不对,也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羞涩,干脆承认了。
她先前来食铺,确实是为温茗而来,想见见能让江时晏亲访的是何人物;不料某一日被陈淼恍了神,听完人介绍西餐,觉着陈淼长得俊不说,话少又靠谱,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好嘛,苏小娘子果真专一,之前喜欢江时晏,现在又对陈淼动心,看来是喜欢清冷话少的。
结果第二次动心,是个结巴!
温茗乐不可支。小娘子哟小娘子,这眼光……
苏小娘子被戳穿心思,并不如寻常女子那般羞恼,反倨傲道:“什么劳什子门当户对,我不信这些!我若看上一个人,哪怕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捉回成亲。”
温茗只笑。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一时兴起的感情能支撑着多久?此时年纪轻,情窦初开,便以为一生一世,吃了亏撞了壁才晓得疼。
温茗这样想着,当着小娘子面,只说:“陈淼是个好孩子。”
苏三娘觉着不对:温茗明明年纪最小,怎么反倒有种长辈的慈祥?
忽地又想起温茗也已及笄,又跟陈淼朝夕相处,难保两人不会生出情愫来。这样一想,苏三娘有点子恶意揣摩友人的心虚,继而说服自己只是关切温茗罢了。
苏三娘取出一张请帖来。
“我今日来此,是想邀你同赴春日宴。春景正好,你要不要去见识一番?”
春日宴,温茗听说过。
名为踏青宴会,实则为相亲大会,看对眼的公子小姐交换名帖,再上门拜访几次,通常美事就成了。
温家食铺虽扭亏为盈,地位仍旧尴尬,小世家或为自保或缺乏信心,不敢结交;大世家仍旧不屑与之为伍。
京城贵女聚会不邀请温茗;然当初温家鼎盛之时,也在宴会中有一席之地,曾得过请帖。
权贵的游戏罢了,温茗没那么在意,她的沉默却被小娘子曲解。
小娘子纵然将温茗当作友人,然而两人家世悬殊,总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傲慢:“你不是要做大食铺?里头随便找来个世家公子,都能买下你这食铺来,不如随我赴宴,多结交些人。”
温茗无意春日宴,但不好拂贵女的面子,还是收下了请帖。
请帖一收下,后边的事都不由温茗做主。
温明安总算回了食铺,后头却跟着几位媒婆,是温家叔伯那边的人,听闻温明安操心女儿婚事,忙不迭请了人说亲。
“这女子到一定年岁,嫁人乃天理,不嫁则是不孝哪。”
温茗烦不胜烦。
又想起苏三娘递来那张请帖。
有主意了。
不如去那春日宴瞧上一瞧,随便挑位公子表深情,暗示“非卿不嫁”,先将眼前催婚应付过去再说。
温茗穿越过来已近一月,为不满自己体弱多病,每天坚持晨练,还改掉挑嘴的毛病,身体康健不少,连身高都窜了一截。
她为了方便出行,将原主衣柜中能动的衣裙都裁剪一番,改得更利落,被温明安笑道“不阴不阳”。
温茗不在意。
她忽视旁人异样神色,成天穿着怪异衣衫行走,就连此次决定赴春日宴,为了不出风头、被某位眼瘸的公子瞧上,还故意只穿了件泛白的长袍。
“温家有小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温茗这般唱着,自己逗笑自己。
人间四月芳菲未尽,京人争先出城踏春;城中亦有园林,修了专供游人休憩的宴宾楼,亭台楼阁叫人目不暇接,秋千画舫工艺精巧。
苏小娘子又换了新衣——黛色娥眉,眉梢初用了点小心思、微微上钩,眼角还点了粒痣,素净中带着些娇;发髻随意垂耳边绾成,别了支淡金色步摇,庄重却不死板。
她朝温茗恨铁不成钢道:“下回不带你一起了!”
温茗调笑:“美人似花,需得绿叶来衬。”惹得苏三娘又羞又气。
人还是不能太得意的,老天懂得平衡之术,会在恰当的时候送来不恰当的人。
这一出门赴宴,温茗又撞见位熟人。
——江时晏,江大家主。
江时晏周遭围了一圈人,脸上冷意较之一周前更重,春风融化不了七尺寒冰,他不像来游园娱乐,倒像被逼着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