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折月 第3章 星星-02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路盈年都还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同龄的学生大多过过嘴瘾，虚荣心裹挟着少年人的自尊让“不丢脸”成为做事的第一准则。

报警，这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还是为了校园霸凌这种小事。

路盈年的心情很复杂，他感到羞耻，感到茫然，感到羞愧，感到释然。

从警局出来的那一刻，好像很多以前他不敢想的东西都落了实处。

或许是被班上小混混那一句“敢告老师我就捅死你”吓住，让他变得胆怯。

他竟还不如身边这个女生坦荡勇敢。

警察叔叔好心地要送两个未成年人回去，被折月拒绝了，说不想再给叔叔们添麻烦。

折月联系了她的监护人，一会儿就到，会带着他们两个回家。

挂完电话往旁边看，折月便发现路盈年在看她。

她抛出一个表示疑问的神情，却见得男生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对她讲了一句：“对不起。”

“啊？”折月一时有些懵，仍疑惑地望着他。

“我今天在学校那样说你，对不起。”路盈年不看折月，他低着头，羞红了脸。

“折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其实我不是那么想的。”路盈年鼓起勇气看向她，他的双手插在校服兜里，紧张得握成拳。

“你能原谅我吗？”

折月看看他，眨眼睛。转而又笑起来：“你也没说错呀，我脸上的肉就是很多。”说完，她还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可是……我确实做了不好的事。”

“对不起。”

“没关系的路盈年。下一次不要再这样就好了。”少女的声音平静如湖水，她回身望着眼前的黑夜。路盈年听到一声深呼吸。

“其实我是因为小时候得病吃了很多药才长胖的。有的时候其实我也蛮讨厌我身上的肉的。”

“不过没办法啦，我没办法运动太过剧烈，节食也不行，毕竟还是保住小命要紧。”她嘿嘿一笑，仿佛刚刚她讲出的事情与她无关一样。

路盈年看着她，看她的笑，看她如玩笑一般说着自己的过往。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得局促地靠近她，插在兜里的手捏得更紧了。

“折月！”街道不远处，一个骑着小三轮的老太太出现在拐角处，打破了两人奇怪的片刻寂静。

“外婆！”折月看过去，眼睛亮起来，她跑起来迎上去，等老太太在街边停好车，就一把扑上去抱住了她。

“等久了乖乖。”外婆疼惜地摸折月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家了，叫上你的那个小同学一起。”

“好。”折月回头，朝路盈年招手：“路盈年同学，走了我们一起回家！”

路盈年磨磨蹭蹭地靠过来。很匆忙地弹出一句话：“不了，我走路回去吧。”

“你说什么呢？现在太晚了，一起回去！”折月走过来拉住了路盈年的书包。

“不了不了，我自己走吧。”

“奶奶送你回去嘛小同学，快上来。”

“就是就是，路盈年你家在哪？”折月坐到了三轮后排里面，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再拒绝的话路盈年也讲不出口了。

他坐上三轮，坐在折月身边，报了自家的地址：“福南路59号，嗯如果太远了奶奶你把我放在半路就行，不用管我。”他对前边驾驶座位上的外婆说。

“那怎么行，既然上了奶奶的车，那奶奶肯定要把你安全送回家！”外婆发动了三轮，两边景物向后退去，夜风袭袭，吹走了夏日的焦热。

“小伙子嘴甜的嘞。”外婆目视着前方的道路，也不忘跟路盈年搭话。

“我们折月说，你是她的新同桌哇。”

“是的。”

“那以后可要托你好好照顾我们折月咯，有你这样的孩子，奶奶就放心了。”

路盈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外婆的话，他想到自己对折月说的话，便感到五味杂陈。于是头也跟着埋得更低了。

“路盈年！”折月喊他。

路盈年看过去。

“你怎么总是喜欢低着头啊。”她靠过来一些，仔细打量着路盈年的脸。

“我觉得你抬起头会更好看，更有精神一些。”

路盈年不理她，反而因为折月的靠近，又旁另一侧坐过去一点。

“我们可是七八点钟的太阳，你说是不是！”折月笑起来，她打量着他，自发换了话题：“明天早上你想喝豆浆吗？我家楼下的豆浆超级好喝！我给你带一杯吧。”

“不用了，谢谢。”

“哦……那好吧。”

两人没再讲话，一个看车外的风景，一个拿出单词本借着路灯的微光开始记单词。

外婆最终还是绕了路，先将路盈年送回了他们小区楼下。

外婆说要看着路盈年上楼才能放心。

于是路盈年在前，外婆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破败的旧楼走去。

路盈年一路都默不作声。终于在靠近楼梯时，他才转身对外婆道：“奶奶，我上去了，你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和折月。”

“好……”外婆欲言又止。在路盈年喊亮楼道灯时她还是上前了，叫住了路盈年。

“小同学啊……”

路盈年停下来，转身看着外婆：“怎么了奶奶？”

“奶奶还是想问问你，今天是因为什么我们折月被送去警局了呀？”

路盈年一怔：“折月没有跟您讲吗？”

“那丫头就知道糊弄我，只说自己遇到点事，其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路盈年哽住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看向外婆，对她说道：“不是她的事情奶奶，是我被人欺负了，折月为了帮我才报的警。”

“是这样啊……”外婆恍然大悟。

路盈年向外婆鞠躬。最后直起身时又对外婆道：“奶奶，请你替我给折月道一声谢，今天真的真的麻烦你们了。”

“哪里的事儿。同学之间嘛，就是应该互帮互助。”奶奶笑起来，她的笑容跟折月很像，像是十里街的蜂蜜小面包，很招人喜欢。

“那我就走了，你上楼小心一点。”

“好的，奶奶再见。”

路盈年看着外婆的身影走向小三轮，然后载着折月开走。

又感觉到颓然，路盈年转身，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

楼道的灯灭了，他也没再唤醒。

路盈年讨厌自己。

连道谢这种话竟然都要别人代劳。

而且折月竟然将他的经历放得那么小心，连外婆都没有告知。

一个从来没有被珍视过的少年。

他的自尊是破碎的。

却被人高高捧在手心。

路盈年静悄悄地上楼，开锁，进屋，躺倒到床上。

胸腔里有一种不明的情绪压过了身体上的酸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路盈年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窗外的月亮很圆，像一颗汤圆，也像一个软乎乎的奶黄包。

那一晚上路盈年睡得很好。

·

路盈年上学总是不急不赶，毕竟他对于学校也没什么留恋。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早些去学校，不想迟到。

结果没想到在校门口先看到了元气满满跟他打招呼的折月。

“早上好！路盈年！”那个姑娘跑过来，很像是小兔子或是毛茸茸的什么小动物。

“我在等你呢！喏，虽然你不想喝，但我还是多带了一杯豆浆，你要不要试试？”折月递上装在塑料袋里的纸杯豆浆，眼神有些飘忽，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出来。

“你为什么等我。”路盈年不看她，脚步却慢下来，尽可能跟随着折月的步调一同走。

“那个……就是我想道个歉。”

“什么？”

“昨天不是因为那件事报警了嘛，我想今天学校肯定会有些措施。”

折月担心地看一眼路盈年继续讲：“我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把这件事闹大了，你要骂我也行，对不起。”

折月低了头，忐忑地喝了一口豆浆。

路盈年仍旧不看她，只是手一伸，便把折月带给他的那杯豆浆拿过来了。自顾自地插上吸管喝了起来。

他喝了一大口，感受着胃渐渐暖和，对折月说道：“那有什么，报警了才能引起学校的重视。说起来，我要谢谢你才是。”

路盈年又喝一口豆浆，不知是夏风吹的还是太阳晒的，路盈年的脸一下子透红起来。

他嘟囔着小声对折月说：“折月，昨天真的谢谢你。”

“啊？”折月有些没听清，发出疑惑。

“……没什么！快点要上课了，你走得好慢。”路盈年大步往前跨去，将折月甩在了身后。

少年的身形单薄，走得极快。

但终于，在晨曦的眷顾中他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不再畏缩，不再低头。

折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被感染到，嘴角也抑制不住地扬起。

她背紧书包跑着去追前面的男生。

“路盈年！你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清一色的蓝白校服洋溢着数不清的青春气。

荷花池的荷花开了，粉红的莲瓣映衬着墨绿的荷塘。

路盈年不等折月追上，他跑起来，三步两回头地回身去看折月。

路盈年笑了，和夏季的长昼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