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折月 第2章 星星-01

实验的课间铃响了。

初夏的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如同落入池中的石子，为这枯燥又单调的高中生活掀起涟漪，带来波澜。

路盈年坐在最后一排，瘦瘦高高的一个。

他的座位靠近后排的垃圾桶，课桌下的地面常常潮湿带有乌黑的水渍。

路盈年的课桌永远是班上最烂的，桌腿不稳，课本也时常找不到踪迹。

老师放弃他，同学们疏远他。

班主任老王说他这种人就是社会的烂肉，没有一点出息。

路盈年无感。

他早已麻木地认为自己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每日所做，不过混吃等死。老爹不管他，他除了有间屋能睡觉之外，其实和老鼠也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这一天。

路盈年记不太清是哪一天，他无聊地望着窗外，只知是一个初夏。

课间铃响完之后，是下午的自习时间。

班级的前门开了，老王身后跟着走进来一个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生。

他看了一眼，就回过头不再看。头埋进手臂里佯装睡觉。

前边男生的笑声窸窸窣窣，他听到男生调笑的声音，喊着“肥猪”。

老王拍了讲桌，混杂着口音的普通话响起：“今天我们班上转来一位新同学，以后大家相互关照学习！”短短的一句话讲完，老王便示意身边的女生开口自我介绍。

路盈年枕着手臂睁着眼睛只看得到眼前一小块课桌的桌面。

他听到女生的声音从讲台上传下来：

“大家好，我叫折月，以后我们就是同学啦！”

很大声，很热烈。

他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人。并对女生的乐观戳之以鼻。

路盈年本以为往后都不可能和这个人有什么接触，下一刻，班里却因为位置的关系，老王将女生的座位安排到了路盈年的身边。

老王声音刚落，前面男生的笑声便又传进了他的耳朵。

“哈哈哈肥猪配路狗，老王这安排也是绝。”

“她怎么高二下才转班，不高考了吗？”

“你真搞笑，都转来我们班了，还学什么？收拾收拾准备进厂吧哈哈哈”

前面两人一同笑起来。这时路盈年的身边也传来桌子搬移的声音。

很快，路盈年闻到了一阵沐浴露的香气。

女生坐下来，坐在他旁边，很有礼貌地戳戳他的手臂。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路盈年被烦得不行抬起头来看向她，才看到她脸上露出的笑容。

女生开口说：“你好，我是折月，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同学了。”

“随便你！以后别乱碰我！”路盈年不耐烦地往里面移了一些，又刻意将女生的桌子推开，让两人的桌子不能合上，露出一道空隙。

做完这些，他抬眼，悄悄打量了一眼教室前排的位子。

看到那个男生无动于衷后，才收回了视线。

他将仅剩的一个笔袋放到了自己桌子的右侧，警告折月道：“我不喜欢你，你尽快找老师给你换座。”

旁边的折月看他，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她便又振作起来，很郑重地问道：“是我有哪里冒犯到你吗？”

路盈年皱眉看她，脱口而出：“你也不看看你脸上的肉。”说完他就后悔了。

但是话语无法撤回。

路盈年眼看着女生的面色灰暗下去，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便不再理他。

心中存留的愧疚露出一个角，但很快就被路盈年压下去了。

他也转过头，听着前面两个男生针对他们争吵的嘲笑，握住了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心想着：也好，就这样离我远点。

却始终无法再回头看向她。

·

放学对于路盈年来说，是最煎熬的。

笨蛋同桌走之前，还是非常认真地跟路盈年讲：“路盈年，明天见。”

她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些，有些小心翼翼，却还是鼓起勇气与路盈年告别。

路盈年当作没有听见，他跟随着走读生往外走。却又不跟他们往同一个方向出校门。

他走背后的小路，黑夜里的梧桐撒下阴影，将他笼罩。

路盈年的捏住校服外衣的手在轻轻地抖。

从侧门出去，门外是小商贩们经营的小吃街。再往对面的巷子里看，有几个同班同学正在等他。

路盈年低头，穿过小贩们的吆喝，走过去。一个抽烟的男生搂住了他的肩膀，看看四周，很快便将他拐进了小巷。

“喂，路狗，你说你长这么高干什么？老子都要够不到你了。”搂住路盈年肩膀的男生说道。

见路盈年没回答，对方顿时火气上来，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路盈年的脸。

“老子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路盈年低着头，尽可能低地佝偻着背，任凭身边人起哄、嘲笑、讥讽。

另一个男生边走边问他：“钱呢？”

男生们停下来，将路盈年围在中间。

烟味刺鼻，路盈年拿下书包开始翻找。

这是漫长的一分钟。

路盈年翻书包里破烂的课本，油渍、涂鸦还有废纸。

这些都是周围男生的杰作。

路盈年的书包是班级公认的垃圾桶，只有你想，就可以将垃圾丢进他的书包。

“翻翻翻，翻他爹多久了，你还没从这堆破烂里找到吗？”一个男生等得烦躁，他将烟一扔，伸出手臂去推路盈年的后背。

路盈年呼吸声重了些，他的手在书包里翻找没停，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其中一位男生。

“抱歉……昨天我爸一晚上都没回来，我没偷到钱。”

“你爹的！没钱你装什么装，想死啊！”路盈年身后男生一脚踢在路盈男后膝上，促使他往前跪下去。

又是一拳直面而来，打在路盈年脸上。路盈年被打趴到地上，校服掀起来一些，露出来底下乌紫的皮肤。

“让你装蒜！”又是一脚踢中他的腹部。

巷子里没有灯，只剩咒骂夹杂着拳脚。

校园内的霸凌持续了两年，从路盈年进入那个班级时就开始了。

起因不过是早操回来时，路盈年不小心踩到了同班某位社会大哥的脚。

他成为“出气筒”，成为“取款机”。被同学们孤立排挤。

路盈年艰难地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脑袋。

他咬住嘴唇，咬出了血，想要忍耐过去，等待着这一场暴行的结束。

其实有时候路盈年也觉得，自己就这样被打死好了。

反正无人在意他。

父亲是个赌鬼，常年不着家。

母亲两岁时就跟人跑了，留下他一个人听天由命。

幸好有社区的帮助，他才得以读了小学、初中。本应就这样出去打工的。

父亲却贪婪上高中能得的贫困补助，迫使他考上了实验。

学习是改变人生的出路，但对于路盈年来说就是个屁。

他根本学不了。不是担惊受怕被打，就是遭人白眼，因为要交保护费而常常一天也吃不起饭。

父亲在路盈年眼中就像死了一样。

心情好了给他一点钱，更多时间回家就是呼呼大睡和喝闷酒。

老师们说他没救了。

路盈年自己也觉得是这样的。

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许高中还没读完，他就先被打死了。

路盈年正乱想着，想要以此去分散被打带来的疼痛。

不料那巷子口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不带一点威胁，却大声：

“那你们几个是我们班的吧！我今天看过你们！我舅舅是警察我已经报警了！你们等着去警局说吧。”

男生们停下来，回头，看到了巷子口的女生。

其中一个不屑地笑道：“哟这不是今天转班来的坦克吗？你多管什么闲事？”

“别这么说，肥猪就是肥猪，说她是坦克是侮辱坦克了。”另一个人跟他挤眉弄眼嘲弄道。

没想到对面的女孩拿出小灵通咔嚓一声，闪光灯晃眼的片刻她就此拍下照片，对男生大喊道：“我拍照了，等警察来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随后，女生握紧手机，紧张地望着巷中的一群人。

男生们对视，有人脸上现出惧意。但还是有胆大地质问她：“我不信你敢报警。”

“你们打人，还敲诈勒索。我都看见了，管你信不信，反正警察快来了。”

女生后退了一步，双手扯紧书包带带子又说：“你们也别想对我怎么样，我跟外面的叔叔阿姨们说了，要是我十分钟没出去，就进来看看我怎么样。”

“你们再怎么牛也打不赢大人的。”

“我舅舅是警察……”

“神他爹烦人。”一个男生再次踢了地上的路盈年一脚，转而开始往巷外跑。

其他人见状，也都渐渐纷纷跑走了。

到底也都是十六七的小孩。

没什么辨别是非的能力。

折月见他们走了，松了一口气。腿却先软了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朝巷子里跑来，跑到路盈年身边，扶起他，很是着急地喊：“同桌，同桌你还好吗？”

路盈年坐起来，撇过去脑袋，甩开她的手，不理她。

女孩见他没反应，更加忧心了，她拉住路盈年的手臂，大幅度地甩：“同桌你说句话呀！你别吓我！”

“嘶——”路盈年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转头过来看向她，很轻地对她说道：“痛。”

“哦哦，不好意思。”折月松开手。

“你还好吗？”折月满脸担忧地问他。

“你觉得呢？”路盈年冷冷地回她。

“要不要上医院啊，或者我们去药店买点药。”

“不用，我习惯了。”路盈年拒绝折月的帮助，她想要站起来，浑身却痛得没办法实现。

折月想要去拉他，这次却被路盈年吼了：“你他爹看到了吧！我就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怜鬼，所以你他爹离我远一点！不想波及自己现在就给我滚！”

“装什么正义！”

他气愤地看向她，眼眶红红的，有点湿。

折月看他，不理他，她走上前去扶住路盈年的肩膀，帮着他站起来。

她的声音低下去一些：“我可不是装什么正义，只是看到自己同桌被欺负，要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路盈年同学，我再次严肃地问你，你还好吗？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吗？”她一脸紧绷地看向他，并非在开玩笑。

路盈年的气焰一下子弱下去，他闷闷地任由折月搀扶着他往外走，还是问道：“你怎么发现我被打的？”

“我东西拿掉了准备回教室拿，结果就看到你一个人不往校门走，这很可疑。”折月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你就跟踪我？”

“这怎么能叫跟踪！我只是……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去做什么！”折月有些词穷，搀扶住路盈年的手用力了些，很快便又被路盈年拍了。

“抱歉抱歉。”

“这不还是跟踪。”

折月不讲话了。她扶着路盈年慢慢走。

巷外小贩推车上的暖光照过来，照到折月和路盈年身上。

路盈年竟然觉得有些想哭。

他没再继续追问折月，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课本上看到的。”

“你舅舅真的是警察吗？”

折月一下子猛地侧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有舅舅。那是我瞎编来吓唬他们的。”

“我就知道。”

门口卖炸串的大叔看到折月搀扶着路盈年走出来了。悄悄对着折月竖起大拇指。

不过很快路盈年的注意力就被警车上闪烁的红蓝光吸引去。

警车停下来，正好停在小巷子门口。

路盈年一瞬有些愣住，他问折月：“你真报警了？”

“嗯，虽然我没有舅舅，我舅舅也不是警察，但是我还是第一时间找警察叔叔了。”

“外婆跟我讲过，遇到事情找警察总没错！”她笑起来，明媚的笑容好像刚刚的经历是一场泡影。

“你确定不处理一下伤口吗路盈年同学？不去医院，药店也行，不然我们就去找警察叔叔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