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州的青石官道在车轮下渐次稀疏,最终隐入苍莽山色。那束系着纸条的红梅,被武媚娘亲手置于行李匣中,与弥勒所赠的金莲子并卧,幽香暗渡,仿佛将一座州城的文骨佛心也一并打包带走了。
离城三日,队伍行入一片奇崛山地。但见怪石嶙峋,如巨兽獠牙刺破苍穹,天色总是灰蒙蒙的,不见日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尘埃混合的沉闷气息。与玉华州的清雅灵秀相比,此地堪称枯寂。
“师父,前头怕是有妖气。”悟空火眼金睛扫视四周,语气却不见凝重,反带着点“总算来了”的跃跃欲试。连日文绉绉的讲经论道,可把这猴王憋坏了。
玄奘颔首,眉宇间却无惧色,反似沉浸在玉华州最后一刻的禅意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袈裟边缘——那里仿佛还沾着无字碑上的雪凉。
八戒拄着耙子,唉声叹气:“这穷山恶水的,连个化斋的人家都没有!早知在玉华州多顺几块豆腐雕花也好啊!”他偷眼去瞄小艳,却见小艳正低头摆弄香囊,指尖触碰着那颗刻着“贞”字的桃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八戒顿感无趣,又凑到悟璃身边:“好妹妹,变个桃儿出来呗?”
悟璃正仰头看天,小脸困惑:“这里的云怎么都不会动呀?”闻言,她掌心一翻,却只冒出个干瘪小桃,悻悻道:“此地灵气稀薄,连桃子都长不好。”
正说着,前方山坳转出一队人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推着堆满黑色石块的木车,车轮在崎岖路上发出“嘎吱”呻吟。为首的是个老者,见到玄奘一行人相貌不凡,连忙拦住,嘶哑着嗓子道:“各位长老、娘子,前方去不得!那是‘石髓山’,山里……山里闹‘石怪’!”
“石怪?”武媚娘挑眉,她目光掠过那些推车人麻木的神情,以及车上黑石,“你们这是在采石?”
老者苦笑:“是啊,采这‘墨玉石’,献给山里的‘石大王’,方能保一时平安。否则,便有石怪作祟,将人拖入山腹,再无踪迹。”
武媚娘与玄奘对视一眼。玄奘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自带力量:“老施主,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降妖除魔,亦是分内之事。可否详细说说那石怪与石大王?”
老者见他们气度不凡,尤其是玄奘宝相庄严,心下稍安,便引他们到一旁避风处,絮絮说起。
原来此地原名青琼山,盛产美玉。百年前,地脉突变,玉石皆化为沉黯的墨玉石。同时山中出现石怪,无形无质,能附于任何石块攻击人。后来一位自称“石大王”的妖仙降临,宣称能镇压石怪,条件是百姓每月进献大量墨玉石。为求活路,百姓只得沦为矿奴,日夜开采。
“那石大王是何模样?”悟空插嘴。
“无人见过其真身,只闻其声,如巨石摩擦,冰冷无情。”老者眼中闪过恐惧,“它居于山腹‘墨□□’中,洞内曲折如迷宫,进去的人……都没出来。”
武媚娘静静听着,指尖在袖中那支“扫雪”笔的笔杆上轻轻划过。她忽然问:“你们开采这墨玉石,除了进献,可还作他用?”
老者茫然摇头:“此石沉重晦暗,别无他用。”
武媚娘不再多言,只对玄奘道:“法师,看来此难,非力可降,需智取。”
当夜,队伍在山脚一处废弃矿洞歇息。洞壁皆是墨玉石,触手冰凉,吸走了所有暖意火光。小碧点燃篝火,火苗竟也显得微弱。悟空外出巡查,八戒抱着耙子打盹,沙僧默默擦拭着月牙铲,小艳靠在他不远处,借着火光缝补一件衣裳,正是沙僧日前被石头划破的袖口。
玄奘与武媚娘对坐于一截巨大的墨玉石上。玄奘闭目诵经,经文出口,竟似被黑石吸收,洞内依旧死寂。他睁开眼,轻叹:“此石,竟能吞噬声音与灵气。”
武媚娘取出“扫雪”笔,就着地面尘埃,信手写了一个“破”字。字迹落下,周围一小圈地面似乎微微一亮,但瞬间又被墨玉石的沉黯压了下去。
“玉华州博士赠笔时,曾说‘书道见心,心明则破障’。”武媚娘凝视笔尖,“此石吞噬光、声、灵,乃至人心志气,可谓‘心障’。”
玄奘眸光一动:“媚娘有何见解?”
“那石大王以石怪胁迫百姓采矿,自身却藏头露尾。其所求,恐怕非石,而是另有所图。”她顿了顿,“法师可还记得,无字碑上,‘扫雪即是扫心’?”
正言语间,洞外忽然传来沉闷的轰响,夹杂着悟璃的惊呼。众人抢出洞去,只见夜幕下,无数石块凌空飞起,如被无形之手操控,汇聚成几个高大的石人,眼眶处空洞,却散发着恶意,一步步朝矿洞逼近。石怪来了!
悟空大喝一声,金箍棒横扫千军,将一具石人击得粉碎。然而碎石落地,旋即又飞起重组,再次扑上。八戒、沙僧也各持兵器迎战,却同样陷入碎石循环、徒耗气力的窘境。更麻烦的是,兵刃撞击石怪发出的声音,也被墨玉石吸收,战场竟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唯有粗重的喘息与碎石滚落的摩擦声。
武媚娘凝神观察,忽对玄奘道:“法师!石怪无灵,乃受操控。其核心必在山腹墨□□中!”
玄奘点头,扬声道:“悟空,护住众人!八戒、沙僧,开路!我们去会会那石大王!”
悟空得令,舞动金箍棒形成一道光幕,暂时挡住石怪。八戒、沙僧奋力在前冲杀。武媚娘将“扫雪”笔往空中一抛,笔身绽放清光,虽不强烈,却如暗夜灯塔,指引方向。玄奘解下袈裟,口诵真言,袈裟迎风展开,散发出柔和佛光,勉强驱散了些许沉黯,照亮通往山腹的道路。
一行人且战且行,循着妖气最浓处,终于找到一个巨大的洞口,幽深漆黑,仿佛巨兽之口,正是墨□□。洞内寒气刺骨,通道错综复杂,壁上墨玉石仿佛活物,微微蠕动。
“跟紧了!”悟空率先踏入,火眼金睛努力穿透黑暗。
洞内七弯八绕,不知深入几许,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微光。走近一看,竟是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中央,堆积如山的墨玉石顶端,端坐着一具……骷髅?骷髅身披残破道袍,骨架晶莹,竟似玉石雕成。骷髅手中,捧着一颗心脏大小、不断搏动的黑色石核,散发出浓郁的怨气与妖力。
而那骷髅的头颅,正对着入口,空洞的眼窝“看”着来人,下颌骨开合,发出巨石摩擦般的冰冷声音:
“尔等……终是来了。本座……等一具合适的肉身……已久。”
黑色石核骤然放光,整个石室的墨玉石壁都活了过来,伸出无数石质触手,抓向众人!同时,那冰冷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放弃挣扎吧!此地乃‘绝灵之域’,尔等神通十不存一!这墨玉石乃世间浊气所凝,最能侵蚀仙佛根基!乖乖成为本座重生之躯!”
威压如山,带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八戒、沙僧动作顿时迟缓,连悟空的金箍棒光芒也黯淡几分。悟璃吓得躲到小碧身后。小艳紧握着香囊,脸色发白。
玄奘踏前一步,九环锡杖顿地,发出清越禅音,虽被墨玉吸收大半,却依然顽强地荡开一圈涟漪,暂时逼退了靠近的石触手。他面色微微发白,显然抵抗得极为吃力。
就在此时,武媚娘却笑了。她迎着那骷髅空洞的注视,声音清朗如玉华州的鸽铃:
“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一缕执念不散,借这浊气石核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她举起手中“扫雪”笔,笔尖毫无光华,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
“你说此石是世间浊气所凝?不错。但你可知,至暗之处,方见真光?至浊之物,反衬清心?”
“你以石怪胁迫百姓,采掘此石,并非真需此物,而是想借众生劳作产生的怨怼之气,滋养你这颗早已腐朽的石心!你吞噬光、声、灵,是因其映照出你的虚无与不堪!”
字字如刀,劈开重重妖氛。那骷髅剧烈震动,石核搏动加速,发出尖锐的嘶鸣:“住口!”
武媚娘却步步紧逼,她目光扫过四周蠕动的墨玉石壁,语气带着一丝怜悯:“这满洞墨玉,哪里是什么宝石?分明是你这数百年积攒的、不敢示人的心魔与污秽!玉华州无字碑需扫雪,你这墨□□,需扫的,是何物?”
话音未落,她手中“扫雪”笔猛地向前一划!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雷霆巨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划,如同扫去尘埃。
笔尖过处,那搏动的黑色石核表面,竟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白色划痕!
“咔嚓——”
细密的碎裂声响起,石核上的白痕迅速蔓延。骷髅发出凄厉不甘的咆哮,整个石室开始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落下。
“不——!本座苦心经营数百年——”
玄奘适时上前,盘膝而坐,朗声诵经。这一次,经文不再被吞噬,而是化作金色符文,如蝴蝶般飞向那裂开的石核,将其层层包裹。佛光与石核中逸散的黑气相互消磨,发出“滋滋”声响。
悟空趁机一棒捣出,并非击向骷髅,而是直刺石室顶端!轰隆一声,破开一个大洞,天光(尽管依旧昏暗)倾泻而下。
光照入洞的瞬间,满室墨玉石仿佛被刺痛般剧烈扭曲,然后迅速失去活性,重新变为死寂的顽石。那具玉骨骷髅哗啦散架,与停止搏动、布满裂纹的石核一同,化作齑粉。
地动山摇中,众人迅速退出山洞。刚出洞口,整座墨□□便彻底坍塌,扬起漫天尘烟。
尘烟散尽,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落。人们惊讶地发现,山体上的墨黑色正在快速褪去,露出内里青翠的本色。空气中那股铁锈尘埃味也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草木清香。
幸存的矿工和百姓从藏身处走出,望着焕然一新的青山,恍如隔世。
武媚娘立于山坡,手中“扫雪”笔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她侧头对玄奘轻声道:“法师,看来这次,我们扫的不是雪,是‘心垢’。”
玄奘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其中有赞赏,有了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他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诵了一句佛号。
清风拂过,山野间似有若无地回荡起玉华州那清越的鸽铃声。远处,一棵枯死的桃树下,竟挣扎着冒出了一点新绿。
沙僧默默走到小艳身边,将她鬓角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小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飞起红霞,却没有躲开,只是将香囊握得更紧了些。
悟空看着这一幕,挠挠头,从耳中掏出颗真正的、饱满水灵的大桃子,塞到悟璃手里:“喏,出了这鬼地方,灵气回来了!”
八戒看着那桃子,咽了口口水,又看看相视而笑的玄奘与武媚娘,再看看悄无声息靠近小碧、递上一方干净帕子的悟空,最后目光落在沙僧和小艳身上,哀叹一声:“得,就老猪我一人还饿着肚子哩!”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刚刚归巢的翠鸟,扑棱棱飞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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