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的芬芳,比青年以往所嗅到的任何新鲜的花草都诱人。
如同青涩的果实,碾开一点微酸的汁液,却从更深处散发出温暖的甜香。
乔池屿脑海中的思绪凝涩,隐约间,仿佛想起了什么,自己曾也嗅到过相似的芬芳。
可吱呀作响的屋门幽幽打开,眼前漆黑一片的影子,将青年的意识吸了进去,再没法去细思究竟是在哪里嗅到过。
露营灯散发出的暖色光,仅能照亮青年脚下的一小片地方。
先跃入眼前的,是地面浅绿色的陶艺花砖,圆润漂亮的边缘,仿佛是制作悉心的艺术品。
青色的小草苗,从花砖的角落顽强地生出一角,努力想去够屋外的光照。
在铺得整整齐齐的方形花砖之上,两把朴实的原木靠背圆椅,正随意靠在墙边,再向前,就是一张稍显有些大的木桌,该当是作餐桌用的。
乔池屿的思绪有些古怪,在脑海的某个角落,下意识地感到眼前的场景不太对劲。
可不论如何努力地去思考,他都想不出,究竟什么东西不对劲。
这确实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小房子了,花砖的缝隙长出小草来,也是房之常情,更何况,他其实挺喜欢这种田园感的装潢风格的。
青年认真环视着餐桌的四周,俯身拨弄了下白瓷壁炉内满溢出的花草,觉得过会儿该给它们浇点水,补充下养分。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了,在研究所分部的时候,培训的人有提醒过他,这栋员工小屋里的照明,用的是最老式的汽油灯。
踏进房间后,第一件要检查的东西,就是灯座有没有被浸泡老化,否则,很容易引发危险的爆·炸。
主灯座在餐厅背后的卧房,要绕过那架小壁炉。
昏暗的屋子内,清新的草香混杂着花朵的芬芳,莫名有种美味的错觉。
乔池屿提着露营灯,正要去摸索卧房的方位。
忽而,右手扯到了一条繁复的花藤,脚下一步踉跄。
黑暗的小屋中,一声极轻的开关声响起。
温暖明亮的暖色灯光,骤然从眼前的小餐厅、厨房、隔壁卧房、洗漱室,依次渐行亮起,将整栋屋子照得敞亮。
绿意盎然的小方砖铺地,木头窗框外是紫色花藤垂落,卧房虽小,但铁床架子上是一张厚厚的米色垫子,看起来就很柔软好睡的模样。
乔池屿呼吸微滞,慢慢走过每一间房间,脚步轻得仿佛不愿惊动某株沉睡的花。
他的视线最终望向小屋餐厅的正中央。
在那张漂亮的原木切割而成的餐桌上,新鲜欲滴的细碎芳草如桌布般铺展开,其上放着一枚殷红的圆润果实。
那饱满得近乎撑开皮肉的甜汁,就算从这个距离,也能清晰地闻出来。
可是,为什么……
乔池屿近乎混沌的思绪中,终于拉扯出了一抹怪异的疑惑来,意识到这里不该有这么一颗果实。
即便那是对自己非常诱惑的,让人口渴得恨不得立刻吞咽喉中的。
他猝然后退了一小步,露营灯跌落在了柔软的方砖上,滴溜溜转了圈。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月夜。
树影随风莎莎作响。
幽暗的密林尽头,是更幽深的注视者,从碎星落下的辉光之下,从不自知的兽类偶然望向月亮的眼瞳之中,注视着这片浓绿色的世界。
这片拥有生命的海岛。
一个小时后。
小屋外的一棵粗壮树木下,淅淅沥沥的清水从便携式淋浴袋中,落在一小片防水布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淋浴袋挂在一截枝桠上,而褪去了衣物的青年,正赤足踩在那片深色防水布上,仰头冲洗发丝上的泡沫。
月光朦胧,清亮的水珠从树叶间滴落,沿着青色的血管,最终被甩落在指尖,便消失无踪。
树林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花丛也屏住了呼吸,不知所措。
紫色花藤僵硬着,似乎不知该将目光放在哪里才好。
不久前的时候,因为青年有些惊疑的行为举动,而大为受伤的花藤,正被一种无法理解的眩晕冲击着。
那个时候,祂并不理解,为何人类没有像先前那样,接受果树的甜美结晶。
是自己不该将果实从树上取下,而是让对方主动去摘取品尝吗?
这么深奥的道理,对于仅是略通人性的初学者而言,还是太难以体悟。
可是,现在对祂而言,更加古怪的事情是,自己竟会感到青年如今的模样,比那银月、太阳、最遥远的恒星都可怖而无法直视。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色彩的秘密,才会如此的片刻无法忽视。
祂仍无法明白。
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歇,青年从枝头取下干净的浴巾和衣物,跨过那张防水布,走向小屋。
最终他仍是决定了今晚在小屋中住下,避免了风餐露宿的许多麻烦。
在将大部分行李安置在餐厅后,青年暂时在卧房的铁架床上,铺设了一只睡袋。
很多东西还未清洗晾晒过,他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才能够住得踏实一些。
纤细的触丝飘荡在晚风之中,跟随着人类的脚步,视线移至小屋。
在青年推门来到里面的房间后,触丝微微一僵。
祂看到在卧房窗边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只木盒盆栽,盆栽下端正地压着那枚对折卡片。
这是自己送给青年的盆栽礼物,以及用仿造着钢笔售卖广告的字体,一点点描摹出来的卡片。
方才因为太过受打击,而一时没有注意到,原来盆栽被放在了卧房。
烂漫的花丛在昏暗的夜色下,盛放出某种迷宫般的微光,诡谲而圣洁。
青年用浴巾吸干湿漉漉的头发,坐进了睡袋。
床边,只有露营灯散发出暖色的光芒,令人昏昏欲睡。
乔池屿发呆一般,盯着窗口洒下的暗淡月光,看了一小会儿。
他总是刻意回避着去思考,在这样的地方,自己真的能够去期待,与仅仅是萍水相逢的那个人再次相遇吗?
可是,那枚卡片却又让他开始忐忑、开始害怕,或许,自己早已无法自欺欺人了。
青年按熄了露营灯,缩进冷冰冰的睡袋之中。
黑暗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
极轻的呢喃,被闷在睡袋的布料下,梦呓般飘忽而虔诚:
“海中的神明、月亮上的神明、树叶的精灵,在梦境的世界中,让我的愿望成真吧。”
或许只有在梦中,他所许愿的一切,才有可能宛如真实。
……
……
……
模糊的光团吐着泡泡,从海面升上落下,在无限的蔚蓝色尽头看向下方的世界。
映在海面之下的,是一片哀嚎遍布高耸宏伟世间最庞大的宫殿,所有此方的生灵,都熙熙攘攘地居住在这座宫殿中,陷于梦境。
一道青年身影隔着薄薄的水面,迷茫漫步于宫殿之侧。
浑厚的此起彼伏的嚎叫之交响曲于水面下响起,如在耳畔。
青年收紧了手臂,因那浑浊的交响曲,感到了些许不安。
他跨过水墙,沿着一条黄金的阶梯蜿蜒向上升,最终来到一座广阔的平台之上,在那四周只有无尽的水波、海藻、浮游生物。
水波掩过他的鞋面,慢慢涨高着,几乎要淹没他的膝盖。
青年的怀中捧着一座小小的木盒盆栽,望向四周。
在梦中国度,乔池屿思考不清楚周遭的任何异样,只凭着本能开口:
“我是不是把’他’弄丢了,是不是说了伤到’他’的话?并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样的想法,能否让我再见一面,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木盒盆栽中的花丛流出烂漫的色彩,如同黄金的瀑布,将青年的身躯轻轻围绕包裹。
金色的藤蔓飞快地疯长起来,将整片宽阔平台占满,并流淌至边缘,漫溢而出。
在古怪而美极的花丛中央,无人能够理解的语言欢快地倾吐而出:
〖真的吗?你喜欢我的身体、我的花瓣、我的枝叶、我的果实吗?真的不会讨厌吗?〗
这说明你爱我吗……祂迟疑了一瞬间,仍是不敢于将这句话问出口。
幽幽的浅紫色花藤从金色的藤蔓间绽放,将一切染上忧郁的色泽。
青年被植株拥在怀中,轻轻点了点头,脸颊染上了些许红晕。
他动作很小心地捧住一株花朵,吻在那花瓣的露水上,话音极轻道:
“我、我不讨厌……不过,在梦里再见一面就已经很好了。我知道,重逢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期盼,我不愿意强求。”
黄金的藤蔓霎时间变得静止,又一瞬间越发骚动地摇曳起来。
粉白色、浅红色、明黄色的柔美花朵铺满整片平台,将青年簇拥住,宛如囚困住一枚精巧的跳舞精灵。
无名的情感,让祂无所适从。
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马上就要打破这片梦中国度。
黑夜白昼交界的地平线上,无数面镜子从人间的宫殿升起,哀嚎声因那刹那的美景而失去言语。
乔池屿望着水墙之后的景象,内心深处隐隐有几分惶然,那些是谁呢?
可等不及他思考明白,鲜艳的明黄色花朵便一股脑儿地冒出来,柔软的花藤终于撑·破了平台的地面,将螺旋的阶梯纠扯得摇摇欲坠。
又随着梦中世界一同的轰然倒塌,沉入海底。
无垠的蔚蓝色再度恢复了宁静。
……
……
……
乔池屿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乱梦。
苏醒后,相当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仍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梦中,或是已经清醒。
起身洗漱后,他给小方桌上的盆栽喷了一点点清水,他记得自己确实已经几天没有浇水了。
打开值班日志,乔池屿思索了一会儿,在空白的第一页写下这段文字:
[XX月D日,
天气晴朗无云,海面风平浪静,除了我似乎忘记了昨夜所做的那个漫长的梦,一切都非常适合新手观测员的第一天工作。]
他抬起头来,握着自动钢笔,想起今天的需要去测试那栋观测站里的大家伙们,它们久未曾启动过了。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先疏通深井取水装置,否则库存的淡水会很快不够。
走出卧室,他给自己弄了些简单的早餐。
由压缩干粮、袋装羊奶和一盘新鲜的削皮水果组成。
水果是他从桌上随便拿的,餐桌上摆着很多,都快吃不完了。
乔池屿盯着那甜美多汁的果肉,发了一会呆,不记得这些果实是从哪棵树上摘的了。
有些可惜,下次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找到那颗果树。
休息充分后,他便拿上工具和操作手册,前往深井取水装置所在的平台了。
在青年的身后,一道模糊的金色影子,飞快凝聚了起来,宛如雕塑般静止地望着青年离去的那个方向。
雕塑抬起右手,握住心脏所在的方位,在那里仍是一片金色的空洞。
一朵明黄色的小小花朵,从空洞的心脏位置掉落了下来,落在了祂的右手指缝。
在昨夜的梦中,青年说他想要见自己。
不止是在梦中国度,而且在这片清醒世界。
青年说了很多顾忌和理由,不知为何提及了强求,可自己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有所动摇?
祂只渴望立刻就来到对方的身边,然后——
又一朵亮黄色的野花,从雕塑的空洞心脏位置掉了出来,这一次祂没能抓住。
然后……祂想要怎么做?
祂没有想明白,但一定很快就会找到答案的。
只要快些,来到青年的身边。
金色的影子模糊变幻起来,化为空中温暖的浅金阳光。
乔池屿从取水装置前转过头去,似乎感到,身后的树丛中有某种浓烈的视线。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零星可见的漂亮明黄色小花,好像是新品种,之前没有见过的。
青年轻呼出一口气,不禁感叹着这座抽水机的状态,真是比自己所预料的要好上太多。
只需要进行例行的疏通养护,就能顺利地抽取地下淡水,等观测站内的太阳能板被激活了,还能加入蒸馏和净化的功能。
是因为研究所当初花了大价钱造这座观测站吗?
乔池屿想不通。
但这总归是件好事,能省下不少力气,他也可以早些吃午饭,准备下午的工作了。
脱下橡胶长手套,他走过绿荫环绕的林间小道,向着观测站所在的平台而去。
忽而,一阵海风从远处的崖下拂来。
乔池屿看见在那片林木后不远处,是一片宽阔到几乎让人诧异,为何昨天不曾注意到的平整停机场。
长方形坚实沥青铺设的灰色停机场中央,雪白的新漆绘制出两个粗细不一的标准同心圆,而在内圆的中心,勾画着一枚代表直升机的“H”形字符。
从这处低矮的角度望去,那字符在阳光的照耀下,正微微歪斜着靠拢在一起,宛如某种不存于世的文字。
乔池屿很肯定那张研究所分发的地图上,并没有指明在观测站的后方,有着这么一片设施完善的直升机停机场。
这只可能是新建的东西,比如说,在当初画下地图后,又有什么人认为该再加建一些设施,因此丢三落四之下,没有录入地图。
他昨天为何没有发现这片设施?
某种不协调的感觉,宛如细细的藤条深入砖瓦的缝隙,轻轻、细痒地垂落在窗框边。
浅色的细碎小野花,从屋墙下慢慢绽放出明亮色彩。
午休很快过去。
青年背着登山包,包中装着所有调试机器所需要的工具和手册,这是为期三月的培训给他硬塞进去的知识。
站在高大的水泥建筑物前,他拿钥匙的那只手,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轻轻颤抖着。
厚重铁门打开,尘土与冷冰冰的海潮味扑面而来。
那些巨大的仪器暂且不论,首先必须要测试的,肯定是与研究所分部的通讯是否能接通。
根据手册提示,青年摸索到了太阳能板的电闸激活开关,只是不小心,踢到了脚下角落处的一枚硬物。
提着露营灯,他看清了那是一台明黄色的老式收音机。
在这座海岛上,只有观测站的卫星通讯能够接通,怎么可能有收音机能在这里接到信号?
明知不可能,乔池屿却还是无法抗拒地拾起了那台收音机,古怪地看了一眼,将之靠在旁边的一台机器上。
太阳能板要蓄满电能,还需要一小会儿。
青年在这片昏暗的、此起彼伏着巨大机器的大厅中,逛了几步。
他看不见,在那头顶的上方,漫布着昏暗水泥大厅的天穹,是五彩如同夜空般变幻着的怪异景象。
由藤蔓编织而成的祂的目光,柔和摇曳着,忧郁地注视着青年走向房子尽头。
灰扑扑的老式收音机开关忽闪地亮了一瞬,滋滋的电流雪花音极低,几乎难以被察觉到。
啦——啦——啦啦……
一首某部电影的老歌旋律,断断续续地,从电流音中隐隐可以分辨。
那是关于漆黑而夜风拂面的山谷,和游吟旅人的过去与来日。
乔池屿骤然回过身去,望向昏暗的大厅深处,那丛林般错落的钢铁机器。
整栋大厅中的白色灯管一处处亮起,太阳能板刚好蓄电足够,将观测站大厅照得明晃晃,不见一抹阴影。
“这是……错觉吗?”青年再次看向那些机器,所有的指示灯都还暗着,尚未启动。
金色的影子站在人类的身后,轻伸出手去,想要阻拦住青年的步子。
在那大厅尽头的设备,便是为了联络岛外而设计的卫星通讯装置。
祂犹豫着,仿佛私心深处有一片角落,不愿青年打通那道通讯。
就好像对方会就这样远去。
可实际上,祂并没有任何的理由要这样做不是吗?
他们是青年的同类……至少部分是……偶尔大部分时候是……如此。
乔池屿没有再找到任何奇怪的迹象,只得走向大厅尽头的操作台。
覆满了尘埃枯叶的盖板上,有一枚小小的钥匙孔,他取出钥匙串里的其中一把,小心翼翼又颇费劲地撬开了盖板,其下是一大排灰扑扑的圆形以及方块按钮。
按照操作手册上的初始激活指南,他按顺序拨动按钮。
几块边缘裂开的显示屏中央,一行小小的方块字符亮起,随即进度条数码越来越大,87%,89%,91%,93%……
最开始第一日的联络报告,只需要向分部对应的接线员,告知成功登岛、一切顺利进展即可。
他的接线员是当时在深山分部,共同培训的一名打着唇环的红发女生,她总是用一种半是警惕,半是嫌恶的目光盯着研究所里路过的每一名白大褂。
或许她其实不想做这份工作,又或者,憎恨着那些被精心运输和饲养的污染种。
乔池屿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有些抗拒拨通这通卫星通讯电话。
97%,98%,99%……
灰色的屏幕中央,亮堂的方框视频画面骤然亮起,带着细不可察的微小雪花乱序。
卫星视频的画面上,一张全然陌生的黑框眼镜男性脸庞,短暂延迟了几秒钟,出现在了通讯的另一端。
“污染观测站879号海上观测员乔……池屿,因为分部的临时……调试整修原因,从今天开始你的线路将归到总部进行报告,我是你的新接线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