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船缓缓靠岸。
白色制服船员跳下了船,热情地替青年将所有的行李,都搬至码头边的一片平坦空地上。
按照约定,摆渡船会在一周后再次登岸,送来镇上商铺预定好的食物与物资。
在这座久无人居住的海岛这一边,建过一座污染观测站的钢筋混凝土设施,但直到如今,青年被再次分配到这里为止,已有十数年不曾有人使用过了。
拖长的笛鸣声再次响起,汽船驶离码头。
乔池屿回过身,仰头看向这片浓绿色的陌生岛屿。
现在,就真的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
白雾后方。
在青年所看不见的地方,蓝白相间的漂亮汽船,缓缓化为古木的粗壮根茎,沉入蓝绿色的海面之下。
沿岸一路的山林野花,在那道青年脚步声的后方,静然绽放,沾湿了一捧露水。
而树林纵横交错的枝叶间,肉眼不可见的纤细触丝,正沿着小径而上,小心观察着那名人类的所有一切。
当初在陆地上,两“人”的初遇便出了一些差错。
祂懊恼地迟缓思考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贸然触碰那抹漂亮的色彩前,自己本该更好地学会人类语言的。
或者至少,要调查清楚明白所谓“磁悬浮列车站”的运行法则,才能不如此粗心地将人类弄丢。
因此,祂学习着黑白电影中,将自己所培育的最美丽的此方世界花朵,拜托旅店的店主代为转交,希望青年可以喜欢。
然而,这份礼物是否太过朴素平凡了?
青年在收到那份礼物与卡片后,神色间并不显得太过喜悦,反而,似是带着一抹青色的忧愁。
林木间的某种无名藤蔓幽幽开出浅紫的小花,垂下细长的枝条,迷茫地随风飘荡着,无处攀着。
究竟什么才是那抹透着青色的人类青年所真正喜欢、最想要的东西?
藤蔓植物轻轻地飘荡着,慢慢缠绕成团,势必要弄个明白。
污染观测站和久无人居住的员工小屋,位于山丘更靠近码头的这侧。
然而,若是要从肆意生长的野草与灌木间,清理出一条能够登上观测站的小路,仍是一项费劲的体力活。
码头旁的空地上,青年站在原地纠结了一小会儿。
行李很重,拿着东西又不易于攀登小径,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只有先清出一条山路,再回来搬运剩余的包裹了。
青年抬头望了望天色,以防万一,留下了一张雨披,遮盖住大部分留在空地的行李。
他又从随身背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清扫工具和多用匕·首,照着地图指示的观测站方向,开始了攀登。
浓密的绿荫很快将青年的身影吞没。
暖白的日光向西偏移,时日已近午后,天边雨云渐渐聚集。
不过多时,淅淅沥沥的细雨便从天边落下,洒在山脚的那片空地上,溅湿了包裹的一角。
生着紫花的藤蔓,担忧地注视着那张单薄而偏小的塑胶雨披,绽放出更多的花苞来。
周遭古老而高大的巨木缓缓伸出碧绿枝叶,从细密的雨丝间,交叠生长着,一重重笼罩在那空地的上方。
直至枝叶繁茂,浓荫终于蔽日,再不会畏惧风雨的拍打。
乔池屿从山间回过头去,只见一片雾气弥漫,似能听见雨声的轻响。
可他脚下的土地仍是干燥的,难以判断山下的情形。
青年加快了攀登和清扫的脚步。
在灌木丛的前方,已经能看见灰色建筑物的一角。
久经风吹日晒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物,即便当初建造得足够牢固,甚至能够抵御小型污染种的全力一击,也挨不住海上骤冷骤热、阴晴不定的天气。
外层的漆料自然已经剥落殆尽,只剩下灰白的墙体,隐约可见污染物研究所的褪色标识。
想必内部的设施,除了那些牢固的大家伙,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乔池屿气喘吁吁地跨上阶梯平台,所看见的景色,便是一整片被植被与藤条簇拥环绕着的灰色方形水泥建筑物。
因为这一块的地面是做过处理的水泥地,所以周遭的树木长得比较稀疏,可杂乱的灌木丛、野草、藤蔓植物仍是将这里包围得严严实实。
若非他勉强能通过地图和褪色的标识,认出这栋建筑物就是自己往后的工作地点,他可能还以为自己发现了哪处废弃仓库。
顺利到达观测站,乔池屿力竭地靠坐在一棵小树下,稍作休息。
阳光朦胧如隔着一层白纱,却也晒人。
他想到自己留在山脚下的行李,虽然,那只礼物木盒被放在了专门的防水包裹里,就算其他行李沾湿了雨水,它也不会有事。
可思及在山间听见的隐约雨声,仍令人担忧。
这时,青年忽而感觉到,头顶上方,原本仅能遮蔽一小片阳光的树荫,似乎变得更为凉爽了起来。
他抬起头,在翠绿茂密的树冠间,似能看见几抹殷红。
刚刚坐下的时候,这棵小树有这么茂密茁壮吗?
枝叶间几点细碎的阳光洒下,一声轻响,沉沉的果实坠地声落在灌木丛中。
乔池屿惊诧地看去,那枚殷红的圆润果子,就这样滴溜溜地滚落在草木之间,沾着沁透的露水。
好像很甜的样子。
头顶的枝叶又发出一声轻轻的动静,他仰头,看见树叶茂密间,某枚已经十分成熟饱满的红润果实,因为那沉甸甸的份量,几乎要压断细枝坠落草地。
莫名被那抹甜美果香诱惑着,乔池屿站起身来,稍一借着树干踩高了些,伸手够到了果实的底部。
漂亮的无名果实滚落到青年的掌心,带着清凉的气息。
头顶的枝叶随风欢快地摇曳起来,莎莎作响。
乔池屿呆呆地望着手中亲手采摘的果实,虽然他从没有向往过野外求生的滋味,但此时此刻,却莫名有种新鲜的满足感。
自己的手握过工具和多用匕·首,沾染了太多尘土。
等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再洗干净尝尝看吧?
将果实认真地放入口袋,他环视着周围,感到休息得差不多了。
要想拽开那栋水泥建筑物的正面铁门,得先清理掉附近的野草和灌木,这颇需要费一番功夫。
不远处就是那栋砖砌的员工小屋了,从这里看过去,能望见屋顶的一抹绿瓦。
乔池屿逛了一圈建筑物的四周,在这半山腰上,除了观测站、员工小屋、一座小型的应急发电站、深井取水装置,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造物。
目之所及,皆是被浓绿色所覆盖的古老林木、怪异缠绕的藤蔓,和更深处看不分明的小道。
他思量了片刻,决定今天先清理掉这片平台上的野草和纠缠的灌木,将观测站铁门附近的枯枝藤条清理掉,就开始把东西搬进小屋。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总归是要先保证晚上的住处。
乔池屿收起研究所分部发放的地图,拿上了清扫工具,开始继续工作。
而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藤蔓与果树,视线“扫”过地上的那柄多用匕·首,有些忧虑地卷起了触丝。
这件小小的金属玩具还是十分锋利的,对人类来说,似乎随时都能划破一道伤口。
在登山的这一路上,祂已经好几次看见,青年被这件玩具划出细小创口,虽然肉眼几乎看不见。
祂可以把沿途的锋利枝叶弄圆润,绝不会伤到人类的身体,可是却拿这件玩具没办法。
把它溶解掉可以吗?
不可见的触丝伸向匕·首,犹犹豫豫左右徘徊,触在匕·首手柄的边缘。
在纤细柔软的丝线碰上坚硬合成材质的那一瞬,某种怪异扭曲而几乎令人神志混乱的花纹,极浅地被印上了一小块。
远看近乎于某种藤蔓与海妖结合体的图腾。
触丝轻碰了一下,便心情纠结地又退了回来,把自己缠成了一团毛线球。
祂感到这样做终究是不好的,不能悄悄弄坏人类的玩具。
挣扎之下,祂只得将目光移向另一边。
青年手中的另外几样道具,好像都十分安全放心的模样,此时此刻,人类正用那些东西,清理着水泥建筑物四周的野草与杂木。
原来如此,这些道具是这样使用的。
祂望向那水泥建筑物的附近,另一栋砖砌的绿瓦小房子。
从刚刚青年手中的那张“地图”上看去,这栋房子被标注为了“员工宿舍”,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会住在这里。
自然也需要同等程度、甚至更为细心的清扫和整理。
祂认为自己寻找到了青年所喜欢的事物。
夕阳渐渐西斜,海面的风安静了下来,露出粼粼闪烁的细碎海浪。
天边的云气散去,开阔的水面之上,海岛孤零零地屹立着,能看到极远处的海天交接一线。
而四周果然既无船只路过,也无半分陆地或其他岛屿的影子。
山丘的半腰上,乔池屿终于从清扫中抽出身来,抬头望向夕阳洒落的方向上,海面如同金色流动的香槟美酒。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十足的口渴,而带上岛来的饮用淡水,还堆放在山下。
这片平台上的野草与植被,已经清理得差不多。
今天的体力消耗了许多,该去收拾一下山脚的行李,为今晚第一夜的住宿做准备了。
或许,那栋员工小屋太久无人居住,短时间内很难清理得能够住人,今晚要扎帐篷露宿在屋外。
乔池屿将清扫工具靠在水泥墙边,无意间,瞥过林木那一端的小屋屋顶。
不知为何,在枝叶的半隐半现的掩藏下,那抹绿瓦的色泽仿佛更为鲜艳欲滴了。
这应当是……错觉吧?
森林中微风拂动着。
嫩绿色新芽从旧枝条中抽出,柔软的藤条沿着蜿蜒小路,探入林木深处。
在久无人问津的那栋砖砌小屋外,青色的苔藓攀着古树根系蔓延而上,从砖块的缝隙、水泥台阶的边缘,铺满整片的外墙。
而浅紫的野花附在藤条上,从屋顶垂落,点缀在窗框边。
只门口的那一片台阶,不知为何,没有任何的植被覆盖,崭新洁净仿佛被露水刚刚洗刷过。
金属铜质的门把手弧度有些古怪,不似是任何的人造物,倒像是一卷娇艳欲要绽放的厚实花瓣,带着淡雅漂亮的纹路。
若有任何人轻轻推开那扇门,更是会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大为震惊失语。
地面是翠绿色的方形花瓷砖,踩踏上去的触感,却比起坚硬的烧制硬瓷,更似是某种绵软的植被。
而枯叶与疯长的杂草全然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伪装成墙纸的四叶形态的绿植,一株株端庄乖巧地攀附在白瓷墙面上。
走进房门的第一间小餐厅兼厨房中央,整棵古木树桩子削出的餐桌,正歪歪斜斜地长在那花砖上,似乎隐隐还欲要发出新芽来冲破屋顶。
无形的纤细触丝,正勤勤恳恳地修剪着木桌旁的两把圆椅,将死活不愿笔直生长的细条灌木,摆正成对称的四条椅脚。
祂模仿着人类使用工具,清理山间小路与观测站外围的动作,“清扫”着这栋砖砌小屋。
最后一笔落下,触丝编织而成的巨大园艺剪刀溶解了开来,消逝在空气中。
诱人的甜美花香从窗户的缝隙溜出去,屋内沁凉。
祂环视着小餐厅、卧房、洗漱间、木柜子、小方桌、溢满鲜花的壁炉、铜雕厨具、餐桌椅、吊着紫色花藤的圆框窗、银月盘子的洗漱台。
每一处房间都“清扫整理”过了,这样一定会令青年开心和喜悦的。
祂分明觉得自己找到了绝佳的答案,却还总是感到有些许遗漏。
花藤轻轻摇曳着,卷起又舒展开,苦思冥想着。
忽而,某段碎片记忆,落入了祂的思绪之中,将那些纠缠的结轻轻解开了些。
今天下午的时候,在山间的平台空地上,人类似乎很喜欢那棵树上的果实,甚至主动去触碰了它。
当时,自己只是希望为青年遮去烈日,带来凉爽的气息。
不知怎的,就生长过头,开花结果了。
青年却并不介意,甚至还露出了一抹笑容。
花藤欣喜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那片空缺。
山林间。
夕阳缓缓落下,银色的碎星于天边隐约亮起。
乔池屿将最后一袋行李运上阶梯,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刚刚清扫出来的小道边,一样没有少,也几乎没有沾湿。
看来他的运气不错,山下的阵雨没有落在码头旁的空地上,让这些行李得以完好保存。
轻呼出一口气,他提着露营灯,转过身,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树影间的那栋小屋轮廓上。
先前下午的时候,他已经远远望过一眼那栋房子的模样。
灰褐色的砖墙被古树根系与野草遮挡了大半,看起来近乎和环境融为了一体。
可如今,乔池屿再次看过去,不知是否是天色更暗了几分,他又提着明亮的露营灯,自己竟能清楚地看清那小屋门上的金属把手,正映出暖色的反光。
屋前的台阶虽被绿意覆盖,仍能辨认出每一级阶梯的形状。
恍惚古怪的情绪,悄无声息蔓延至脑海中的每个角落,令他胸腔下意识起伏着,呼吸屏紧。
乔池屿一步步踏上台阶,脚下的水泥阶梯平整踏实,仿佛提前有人打理过一般。
他握紧了露营灯,盖了一块防水布,用力按下了小屋正门的金属把手。
这种很久没用的金属制品,肯定生锈得厉害,说不定这扇门要重新安装修理了。
然而,出乎预料,只轻轻的一压,屋门便顺畅地打开了。
一种隐约有些熟悉的花香,骤忽从门缝中满溢而出,扑至青年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