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影子贴近在青年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灰色的显示屏。
祂也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但却克制不住地好奇,还有些莫名的攀比味道。
觉得这卫星视频通讯画面上的男子,削瘦太过,鼻尖的弧度有点陡峭,嘴唇苍白没有色泽,还黑眼圈浓。
比之自己的人类形象……祂心虚地分辨不太出来,但认为一定差得远了。
乔池屿望着老旧的显示屏中,那陌生而冷冰冰的“新”接线员。
因为线路的断断续续,他几乎没有听清对方的名字。
可是,分部的调试整修?
自己一周前,才刚刚离开深山分部的基地,在那段培训的时间里,他从未听说基地有任何整修的计划。
他下意识开口道:
“这只是正常的整修,其他的工作人员也会回来的,是吗?”
包括原本的接线员。
可他却不知为何,卡壳了。
显示屏的幽幽光芒映在乔池屿的眼中,那支离破碎的画面,没有因为通讯时长的增加,而产生任何的好转。
卫星通讯的另一头,削瘦男子的黑眼圈仿佛更深了些,延迟了几秒,才回复道:
“这都是例行维修工作……没有任何问题。接下来作为首次联络报告,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请使用通用语缓慢匀速地回答——”
“请问你的姓氏与名字是什么,复述一遍。”
“姓氏乔,名为池屿。乔池屿。”
“请问你的家庭成员有几人?”
“四人,父母和妹妹,还有我。”
“他们还在世吗?”
“……不,这是……”
“你是几月几日登上岛屿的?”
“XX月Z号,我在中午登上了海岛。”
“使用的交通工具是?请按照搭乘的顺序说出。”
乔池屿迟疑了一瞬,声调恍惚回答:
“我……先搭乘磁悬浮列车,摆渡大巴来到海滨镇上,再乘坐汽船登上岛屿。”
反射着微蓝色荧光的显示屏上,晃动的雪花碎片似是剧烈了几分。
那张呆板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削瘦男子面容,在金色影子的注视下,近乎灰屏了好几秒,才再次接上了线路,流淌出带着电流音的句子:
“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旅途中任何其他人的模样吗?请不要描述他们的容貌,只以’是’或’否’来回答这个问题。”
金色的影子紧张地盯着那会动的显示屏。
空气中所有的色彩、纤细的触丝,近乎都随着祂的思维,将那枚小小的嵌入盖板的摄像仪覆满,跳动挥舞着。
大厅上方的白色灯管仿佛不堪重压般,抽搐着,不断暗淡下来。
而操作台前的青年眸子低垂,眼瞳中是猝然动摇的情绪,慢吞吞低声道:
“是。”
卫星视频通讯中,呆板的男声传出:
“联络报告环节结束,感谢879号观测站的配合。请记得每天例行联络,报告任何不符合手册的异常内容,沙——沙沙……”
随着一阵雪花乱音,通讯画面骤然结束,屏幕灰暗了下来。
只有显示屏正中央,一行小小的方块字符还亮着,上面写着:
[卫星通讯已结束…]
乔池屿微微吐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脊背都有些冰凉,而指尖下意识地握紧了,至今仍感到麻木。
他合起操作台盖板,拔·出钥匙。
细小的花种随着尘埃,飘落入盖板的缝隙间。
金色的影子转过身去,追随着莫名有些情绪低落的青年,快步离开这座水泥建筑物。
在路过那台明黄色老式收音机时,青年的身形顿了下,神色恍惚间看不分明。
这究竟是不是前任的观测员,留下的东西,乔池屿不得而知。
可是在这座无人海岛,一台接收不到任何广播信号的收音机,究竟有什么用处,又代表了什么?
青年骤忽想起了方才在昏暗的大厅中,错觉般听见的那抹电流音。
他慢慢向盛放着花丛中央的那道明黄色伸出手去。
暮色温柔沉至海面,闪着粼粼波光。
被擦拭干净的收音机靠在小屋朝海的窗沿,映在昏黄波光之下,如同古旧相片上的一抹异样折痕。
金色的影子坐在方桌的另一端,殷切地注视着青年,目露期待。
从方才的那道视频通讯结束开始,人类就变得消沉而发出幽幽蓝色。
那双漂亮的眸子没有映照出窗外的景色,只是垂落在桌面。
祂指尖从自己空洞的心脏处,捏住更多的细碎小花,却来不及在意自己这种古怪的情绪,而只一心想着青年的事情。
原本,祂担忧着对方随着那些人类同伴而离去。
可现在祂只想做些什么,让青年的色彩再次明亮快活起来。
老式收音机的开关轻轻闪烁了一下,荧绿色微光落在窗台,如山间静谧处的萤火虫。
而不等那荧绿色的光芒再次亮起,一声悄然的呜咽声,在小方桌前响起。
青年埋首于桌子边缘,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仿佛彻底松懈下最后一口气,哭得泣不成声,再也顾忌不了什么。
乔池屿知道自己说谎了。
他其实明白,自己为何要隐瞒旅途行程的细节,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一切,都藏作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更何况……还有那些关于家庭成员的问题。
忽而,一片漆黑的泪水模糊中,他微微抬起头来。
从耳畔血液流淌的嗡嗡声中,青年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道有着旋律的乐声。
那似是很久以前,某首耳熟能详的民谣旧曲,歌词是关于山谷与旅人。乐声并不连贯,却使人不自觉地感到放松。
……夜风在山谷里吟唱的时候,白日里的欢愉与鲜果,都慢慢远去……
……独身一人的旅人披着黑夜的绒衣,向着昨日的国度前行……
……但不要忘记,夜风会将满山谷的花香,送向她的身畔……
听着乐声,乔池屿的思绪松散开。
飘飘荡荡,胡乱想起了许多久远以前的事。
当他答应分部接下观测员的工作,将自己放逐到这片无人海岛。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想过再回去。
所谓的重逢,更不过是在那个时刻,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无稽谎言。
趴伏在小方桌上,手中握着卡片的一角,在青年终于昏沉沉睡去前,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一定是对自己言不由衷的惩罚吧。
所以当卫星通讯的那一头,那名冷冰冰的接线员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自己竟是无论如何费劲思索,也想不起来那个人的真切模样了。
傍晚的海风拂来,窗框上的老式收音机结束最后一个音符,莎莎陷入空白。
那奇诡而几乎辨别不出旋律的调子,分明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语言,却能隐隐听出一抹温柔的色彩。
随着曲调的结束,盛开的明黄色野花越发鲜艳,掩过了天边朦胧升起的银月。
金色的影子环绕在小屋的四周,沉默地掩起圆框的窗户,消逝在晚风间。
祂想,自己似乎知道该如何做了。
*
乔池屿感到自己睡得很沉,很久未曾睡得如此心安了。
冥冥中,他感知到了什么,一种陌生而规律的遥远声响,从梦外传来。
他迷茫地睁开眼,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漆黑,只有一轮弯月洒下清冷的银辉,照亮了窗边的那一方木质桌面。
墙上的机械钟,显示现在是八点五十九分。
从傍晚到现在,他至少有睡了三个小时,还是用趴在桌面上这种不太舒服的姿势。
尽管身上意外地没有任何僵硬酸痛的感觉,但想起先前哭岔了气的尴尬经历,乔池屿还是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发烫与困窘。
或许是上岛的这两日,绷得太紧张,他才会这样失态。上次变成这样……是在多久之前?
嘀嗒。
嘀嗒……
机械钟发出细微声响,距离九点整,只有十余秒钟了。
梦里那种遥远而低沉的陌生声响,似乎隐约又从耳畔传来,夹杂着晚风的吹拂。
乔池屿呆呆看着窗外,不知自己是何时掩上了窗,没有受着凉。
嘀嗒的时钟轻响,终于,彻底将他从迷迷糊糊中唤醒,抬头已经是九点整。
他望向自己睡梦时手中仍捏着的卡片,忽而意识到,那低沉而规律的声响,并非是自己在睡梦中的错觉。
夹杂于夜晚的海风间,那螺旋桨与发动机所发出的轰鸣声,正从观测站的方向传来。
乔池屿骤然站起身,推开窗去。
风一个劲地鼓入窗框,拂起白色布帘,他想起了林间小道后方的那片停机场。
怎么会?有谁会知道这种地方,有谁会来这种无人海岛?
他的心跳莫名剧烈起来,放下手中的卡片,转身披上外套快步走向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