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青年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般眩晕的状态中,不咬到舌尖地说完所有这些话的。
他零零碎碎地从如何阴差阳错考入研究所编外工作,培训期间发生的怪事,伙食的丰厚,没能养活的小盆栽,说到这趟旅途的去向。
到最后,顶着通红藏不住的耳朵,声调渐低地小声道:
“——所以,我在结束分部三个月的培训学习后,就要收拾行李,独自前往海上观测站开始工作啦。”
乔池屿难以说出口,所谓的海上观测站,只不过是位于联邦最偏远的海域中,一座久不曾有人使用的老旧设施。
大概是研究所分部的其他人不愿看见自己这个怪胎,才寻出了这么个位置,将自己安排进去。
他苍白的指尖绞紧,因为窘迫而感到宛如赤·身·裸·体。
金色眼瞳而如雕塑般漂亮的陌生“旅人”,捕捉到了某个关键字眼,忽而靠近道:
“海上,岛屿,是在哪里?”
骤然拉近距离,乔池屿睁大了双眼,慌乱着颤声道:
“这班列车终点站的小镇,就是距离观测站最近的陆地了。那是座无名的无人岛,上面很无趣的……除了我住着的小屋,什么也没有的。”
金瞳的旅人莫名产生了一抹雀跃与口渴感,分明祂压根也没有饮水的必要。
祂面上原本忧郁的神色,染上了更浓的愉悦,缓缓勾唇道: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乔池屿抬起头,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瞳,一时间看呆了说不出话来。
站台深处的隧道那侧,遥远的风声这时从陆地的另一端,飘忽轰隆而来,碾过潮湿雨季的水汽。
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回荡在空旷的978号站台之间,将原本凝固的气氛打破。
金色瞳孔的旅人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那辆磁悬浮列车,仿佛在思考从哪一头开始啃起。
祂正困惑思索着,面前之人开始散发出了青色暗淡的色彩。
褐色包裹与硬质座椅发出摩挲声,青年微滞的声线夹杂其中,传来:
“我等的列车到了,它只会在这里停留十五分钟。如果要等下一列车,那就是一个月之后。”
乔池屿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很古怪。
可能这位温柔的旅伴只是出于善意与好奇,才在意外漫步到此处后,说出对978号站台感兴趣,倾听自己无趣的闲聊。
等自己登上了列车,便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可他内心深处,却在期盼着自己压根也不需要赶这一列车子,能扎根生长在这灰绿色的硬质塑料椅上。
如同一株花,靠吸收金色的阳光过活。
乔池屿笑了笑,提着沉甸甸的包裹,故作轻松道:
“要是您也喜欢偏僻的海岛风光,我们说不定会在哪片沙滩偶遇,到时候,我一定带您游玩整座岛屿。”
“好。”金色眼瞳的“男人”点了点头。
祂又认真地重复了一次,补充道:
“一定会的。”
乔池屿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站台昏黄的灯光之下,金色眼瞳的男子身影渐渐被氤氲雾气所笼罩,几乎令人看不清那张脸庞的模样。
可青年站在磁悬浮列车的气压舱门前,努力地望着雾气彼方,想要将这份光景刻在脑海深处,褪色得更慢一些。
车门缓缓合拢,站台上潮湿的雾气升起。
远远望去,一切忽而好像变得宛如梦境,带着不真实感。
磁悬浮列车遥遥离去,978号站台的漆刷编号牌下方,一朵泛着浅粉的花朵不知何时盛开了,花瓣沾着些许露水。
高大的西装男子低头看着手心,一沓歪歪斜斜触丝构成的车票,连排挤出了指间,长长垂落至地上。
若是一名精神正常的人类看向那车票,就会意识到,其上漆黑的线团,压根就不属于任何一种现存的文字,而近乎带着令人发狂的诡异旋律。
祂呆呆望着车票,那跳跃排列着的触丝慢慢溶解了,变为空气中甜香的雾气,随着排风口飘向远方。
自己还来不及挽留,对方就被列车带走了。
好在他们还有海岛的约定,青年虽然拒绝了自己的求爱,却愿意告诉自己住处的方位,甚至邀请自己去游玩。
这是不是……那种,日久生情的剧本?
浅粉色的野花又雀跃摇摆起来了。
*
金橙色的昏黄日光,从海的另一边落在这座海滨小镇上。
摆渡大巴摇摇晃晃地停靠在小镇唯一的旅馆前,一名背着鼓囊囊包裹的青年,从大巴走下车,踏入旅店。
大巴离开,旅店前再次恢复了寂静。
乔池屿穿过旅馆门廊处的昏暗走道,来到前台所在的小厅,在空荡的小厅内,他喊了几声店主,却没有人回应。
乘坐磁悬浮列车来到这座终点站的海滨小镇后,他搭乘了两个小时的摆渡大巴,才来到这家预约好的旅馆。
可是不论是门内门外,都空无一人,透着几分莫名的古怪。
他正思索着,是不是店主外出办事,需要再多等一会。
忽然,乔池屿环顾着周围的目光,莫名落在了那张铺着波斯织毯的前台桌面上。
在前台桌面正中央,一只端端正正的小巧方形木盒,裹着墨绿色绸带作装饰,正散发出某种异样的存在感。
绸带松松绑着木盒,似乎系得不太严实。
而隐约有诱人的花草香,从木盒缝隙飘散出来,让那截墨绿色绸带看起来竟犹如活物。
乔池屿心口猛地一跳,抬起头来,就听见小厅外,传来了沉甸甸的脚步声。
厅室门洞外,一道胖乎乎的中年人身影出现在了昏暗灯光下。
中年男子的话音懒洋洋的,只含糊应了声,便看向了前台上的木盒道:
“你就是预定了今明两天单人房的乔先生?这个礼盒是今天下午有人送来,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你签个字签收一下。”
隐在阴影中的身影,看不清神情模样,从身上的着装来看,应当是这里的店主。
乔池屿不知对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诧异道: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怎么会给我寄送礼物……”
门外的中年人没有任何反应。
乔池屿的脑海中,忽而闪过一段模糊的光景。
空旷而冷僻的候车区一角,漂亮的金色眼瞳的旅人,垂眸温柔注视着自己断断续续的独白。
当自己提及在深山研究所分部培训期间,不小心养枯萎的那株盆栽时,那个人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抹忧愁。
一张乳白色的对折卡片,忽而,从松动的绸带内落下,刚好展开在桌面上。
其上写着:
“希望你会喜欢,这种盆栽非常好养,不需时常浇水,适应深山或岛屿环境。”
乔池屿盯着那段文字,不敢置信地读了两遍,脸颊又骤忽开始发烫了。
他不敢去碰那张折叠卡片,只结结巴巴地抬起头,低声承认道:
“这、这大概确实是我的东西,请问,我该在哪里签上姓名签收?”
在他承认的那刻,门洞外的店主身影,才再次生动了起来,慢悠悠走向前台长桌前,从桌下抽出一张横线纸,又凝视了青年几秒钟。
“签在……这张纸上就好。给我核对一下身份ID,房间钥匙一共两把,先付押金。”
乔池屿取出身份证明和押金,一边签字,一边瞥了眼那串客房钥匙。
深灰色的金属钥匙上,沾了一抹金色的粉状物。
签完字,店主收走了横线纸,看也没看便塞回了桌下,抬了抬下巴嘟哝道:
“B-207室,这扇门出去,楼梯二楼右转。”
乔池屿连忙道谢,便见店主说完这话,已经慢悠悠夹着棉拖鞋向回走了,只留下门洞口的一道背影。
在那道胖乎乎身影彻底离去前,他隐约听到,店主似乎自言自语了句什么。
小厅的拱门门洞后,夕阳从天井洒落而下,将倒影拉长。
身材发福的旅店店主推开休息室门。
这里兼作储物室使用,不过几乎都摆着他的私人物品。
休息室角落的小型卫星电视,音量调至了最小,持续播报着联邦各地的污染警报区域。
而在房间中央,扫开了各式杂物纸板箱,露出了地面瓷砖的大片区域上。
缭乱而邪恶扭曲的巨大金色图样,从地面一路涂抹至储物柜和桌椅上,模样宛如缠绕住一颗星球的植株。
一旁敞开着一罐几乎被用完的金色粉末颜料。
店主呆呆低头看向右手掌心,金色的粉状颜料尚未完全干透,因为拿取钥匙而被蹭掉了一点。
他似乎尚未完全清醒,思索了半天,也没能想起这金色的颜料是什么东西。
半晌,他摇摇头,坐回折叠椅上看卫星电视去了,自言自语道:
“怪事,怪事,总是出些怪事。”
旅馆二楼,B-207室。
乔池屿放下自己的包裹行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木盒,来到窗边桌前。
外面天色已暗,整座小镇被蒙在梦一般的迷雾中,只有零星几栋遥远砖房的灯光仍亮着,像是水面反射的点点波光。
他坐在桌前,反复阅读着那张卡片,试图从字迹之中,辨认出卡片彼端那个人的神情语态。
为何对方要送来这只木盒,乔池屿不敢去思考。
就好像是水中月,雾中花,一旦伸手握住那彼端的什么,仿佛就会意识到,一切都是虚幻妄念。
青年枕着自己的手臂,慢慢靠在桌面上,闭上眼便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片刻后,他收起卡片,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只裹着绸带的小巧木盒上。
自己本该在前台的时候,就确认一下盒子里的内容物,再签字签收的。可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却莫名地不想令任何其他人看到那盒中之物。
他呼吸微屏,指尖触碰上绸带。
墨绿色的布料仿佛冰凉的流水那般,只轻轻一碰,就顺利地松开了束缚,露出其下的朴素木盒。
幽幽的甜美花香,从盒盖的缝隙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立刻铺满了整间客房。
木盒中,繁茂的墨绿色枝叶间,托着一丛滴着露水的浅粉色奇异花朵,花蕊藏在重重粉瓣间,宛如一座寻不见出口的梦之宫殿。
乔池屿注视着这盆愉快摇曳着的奇异花木,移不开双眼。
时间无声地溜过去。
直到房间中的油灯噗嗤一声熄灭。
青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便这样望着花朵,呆呆坐了大半夜。
旅店客房弧形的窗框外,夜色寂静无光。
无人注意到,在嶙峋如密林般的参差房屋之间,有白日里不会出没的魂灵,悄然攀上墙角。
*
两天后,晨光朦胧。
乔池屿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独自在海岸边寻找汽船码头。
据镇上商铺的人说,前往海上岛屿的往返汽船每周只有一班,因为摆渡客不多,所以码头比较荒僻难找。
看见前头搭着一座绿棚屋,顶部用白漆画了一艘小船的地方,就是找对了。
然而,他望向眼前这栋粉刷干净的白墙绿顶小房子,还有那迎风招展的白色汽船图标旗帜。
不论怎么看,都和所谓的“棚屋”相去甚远。
青年正迟疑纠结地驻足在小屋前,不知该不该踏入门口,询问摆渡船的信息。
一声拖长了的鸣笛声响起,藏在房子身后的汽船缓缓露出身形,从中探出白色制服的船员身影,高声呼喝道:
“这位客人,摆渡船马上要出海了,您要乘船吗?”
乔池屿诧异于自己刚才竟没有注意到船只,只得匆匆应答着,赶上了码头。
船员小哥跳下甲板,帮青年搬上了所有的行李,而被船员身体遮挡住的汽船班次和价目表,悄然宛如滴蜡般融入海面之下。
其上写着:■■■——直到永恒——■■■免■■费。
鸣笛声停息,摇曳的水波渐渐将海岸推远。
马达的轰鸣声很快盖过了海涛,又将一切抹为寂静。
青年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防水包裹,望向遥遥远去的陆地,这才感到一阵迷茫恍惚的心绪涌上胸口。
他轻轻握紧了包裹,就仿佛是要说服着自己什么。
汽船平稳驶出,深入大海,直到四周再不见任何的海岸或人影。
海天间,苍蓝色的浪花铺向遥远的海平线,近乎乏味地轮回往复着,掀起一片白色细碎泡沫。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就在青年几乎已经昏沉困倦,分不清晨昏的时候。
雾气的前方,高耸的墨绿色岛屿,骤然现出了身形。
方才还如同植株般呆立着的制服船员,眸中闪过一丝灵动,半边身子探出舷窗喊道:
“这位客人,前面就是目的地的小岛啦。今天天晴,正好能看见山顶。”
乔池屿闻声抬头望向那壮阔的岛屿。
汽船前方,海面朦胧的水汽被一道幽深山脉劈开,这一整座山丘,就是无人岛本身。目之所及的全部岛屿,都被茂密浓绿的植被给铺满了。
而在山丘的这一侧,隐约可见零星的设施和小片房屋。
忽然,乔池屿注视着那浓绿深处,感到岛屿中有某种具有强烈生命的东西,正凝视着观察着自己。
他心头一跳,指尖蜷起,下意识躲闪开了目光。
应、应该是错觉吧?是自己睡迷糊了。
他不敢去细思,转身整理起包裹来,试图平复下忐忑古怪的心绪。
而甲板上,低头收拾着行李的青年听不见,那幽秘孤岛上的每一片树叶,都正摇曳低语、欢欣呢喃着同一句话:
〖开心……终于——能够两’人’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