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庄民辉到叶慧家里拿东西,发现家里提前来了客人。这个客人并不陌生,他昨天就见过,正是和她一起冲到叶慧跟前的女人。
叶慧跟二人分别介绍对方。
“这位是卢红,是我先生以前同事的女儿,现在在平里中学工作,是一位英语老师。”
“这位是庄警官,他之前办过我女儿的案子。一位很厉害的警察。”
“退休了,退休了。”庄民辉谦虚地摆摆手,他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小老头了。
三个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后,叶慧为庄民辉也端来一杯茶,之后对他道:“东西我都找出来了,等我稍微整理一下拿给你,你们先聊。”
然后她起身进了一间卧房,只剩下卢红和庄民辉二人,他们先是略有些尴尬地相视一笑,然后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庄民辉觉得自己是长辈,有必要先开口,于是他随口问:“你们两家很熟啊?”
卢红如实回答:“不算熟,我只是很小时候来过一次。”
庄民辉点点头。
卢红欲言又止,略有踌躇,最终她下定决心问:“庄警官,是叶蓝的死有什么疑问吗?”
她问的很直白,庄民辉眨眨眼,在琢磨如何好好回答。
他看出卢红问的很真诚和艰难,虽然不明其意,但还是愿意如实相告。
“我个人有点疑惑,现在退休没事做,就想再了解看看,但案子很早就结了,凶手也已经伏法。”
卢红理解地点点头,“如果是过失杀人,凶手应该已经出狱了吧?”
庄民辉含糊着没回答,这时叶慧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布袋。
“庄警官,当时叶蓝在那个出租屋的遗物差不多就这些,我当时收回来也没敢再碰过,就想着算个念想,你拿去看吧,不过记得看完要还给我。”
庄民辉郑重地接过,卢红在一旁很想伸长脖子看看,但碍于身份和面子,只能装作淡定地旁观。
庄民辉拿到东西,不再逗留,他无意打扰卢红和叶慧的交谈,于是道谢之后离去。
卢红和叶慧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没想到,老了老了,果然还是我一个人孤独。”叶慧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声叹息,一个多年未曾谋面,并不熟悉的后辈来探访自己,她已不愿再去想个中缘由,只为能有一个伴儿上门而觉得宽慰,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而面前这个看起来并不热情,保持距离,也不怎么熟悉,甚至完全不了解的女人,对叶慧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我听我妈说,你们后来还收养了一个孩子。”
叶慧勉强笑笑,轻描淡写说:“这孩子在国外,跟我姐姐一起生活。”
卢红看她表情不那么好,也就不好再继续问下去。
“叶阿姨,叶蓝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叶慧。
“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了解她?”叶慧依然笑眯眯的,但卢红感觉她在偷偷打量自己。
“我听我妈说了她一些事。”卢红轻轻说,“抱歉,不是有意让你难过,也不是基于我有很深的猎奇心,我确实好奇,但……我会保密的。”
卢红觉出自己有些语无伦次。
“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有点像。”
她轻轻吐出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低头沉默。卢红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该来的,她这么莫名其妙,人家会怎么想自己呢?她想去了解一个可能跟自己经历相同的亡故人,是为了什么呢?
卢红匆忙起身,抱歉道:“叶阿姨,抱歉打扰了,我先走了。”
她从沙发前走过去,腿碰到茶几险些摔倒,步伐有些踉跄。
“玫瑰。”叶慧垂着头,突然说道。
卢红的腿狠狠磕在茶几角上,大脑如雷当头劈下,怔忡空白,腿部疼痛在这刻陷入麻木状态。
“她后来不叫叶蓝,叫玫瑰。”叶慧低声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能感觉出在极力控制情绪。
卢红口舌干燥,眼睛猛地酸辣起来。那声玫瑰,像是一把从吹箭筒里射出的小箭,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叶慧没有察觉卢红的异样。
重新回忆女儿的事,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这么多年,她在自我保护和丈夫的强迫下,半主动半被迫地将叶蓝完全清除出自己的记忆,她好像真的不再记得她孕育并养育她的过程,不记得她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不记得她曾亲昵地投入自己怀中叫妈妈的样子,她只记得她离开后同家彻底断绝联系的狠心,只记得某次在街上不期而遇时,女儿浓妆艳抹,穿着低胸装和某个男人亲密时的龌龊。
所有那些负面的记忆,消解了曾经美好短暂的瞬间,将彼此的裂缝越撕越大,母亲站在父亲的阵营,用自我篡改过的记忆,对抗着女儿。
如今,丈夫逝去,而她年岁已老,半真半假的记忆像沙滩上掩盖钻石的砂砾,终将被一阵风暴或潮水清洗,露出最真实的面目来。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叶慧缓缓道,她不知道自己会多少面对这个事实,但她知道,在走向人生尽头剩下的那条孤单路上,她如若再不把一切说出来,恐怕,她的死亡,只会留下空无人烟的落寞和遗憾。
“也很漂亮。”
卢红缓缓坐回沙发。
叶慧陷入回忆,眼睛看不见眼前人,她在往事中徜徉,与其说在跟人叙述,不如说在自白。
她想要这一刻,也许,太久了。
久到只能在丈夫死后,才有挣脱的力气,去讲述曾经的那些故事。
叶正德和叶慧的父母在闻江扎根后,刚好是邻居。
是邻居又是同姓,两家也是书香门第,所以关系一直都很好。叶正德和叶慧算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青梅竹马,长大后他们也顺其自然结为夫妇。
说实话,叶慧一直以来都不怎么了解叶正德。虽然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是总会在家门口碰到的关系,但她对于他始终是懵懂和迷茫,叶慧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在感情方面却无知且没有开化,她在父母的关爱下成长,父母觉得好的,她自然也觉得好。
在那个特别的年代,两家因身份陷入困境,在互相帮助中,两家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因此她虽然对叶正德一直没有产生什么很特别的感情,但还是决定嫁给他,并暗下决心,要以他为首,听从他的话,辅助他成功。
叶正德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优秀的结婚对象。家境优渥,有才华,没遭过难遇过坎,仕途通顺,从小到老,都是万众瞩目的核心,他知道如何“慈善”地呼风唤雨,身边人都折服于他的魅力之下。
叶正德也从不会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一直都知道,如何在不同的人面前包装自己,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只要人设立得好,他就可以润物细无声地操纵他人。他可以对叶慧表现出恒久的动心和痴情,可以在父母面前温顺地像只小羊,可以在朋友面前谈笑风生,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工作环境中得到周围人的认可。
从一方面来说,叶正德是强大的。
但再久的伪装和扮演,总会在亲近的人跟前露馅。
婚后没多久,叶慧就隐隐发现,叶正德是个对原则和道德感都没有很清晰认知的一个人,准确来说,他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得那样有原则有底线,也没有很高的道德感。
所有的伪装只会在利己时充分发挥,但当不需要时,他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另一种人。
后来叶慧才得知,叶正德在年少时,就在那个特殊年代,举报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师。叶慧想象着曾对有提携之恩的老师感激涕零的丈夫,却在某刻突然换了脸色,将对方弃如烂泥,那时,她预感到了一些不对劲。
可叶慧性子温吞,她按部就班地当着医生,按部就班地做着叶正德体面的贤内助,一些心思她都咽到肚里,不断说服自己直觉出错,当然,她的后半辈子也一直这么做的。在丈夫的荫庇和阴影之下,她始终未敢踏出一步,于是她失去了女儿,还将会孤独终老。
1978年,叶蓝诞生。他们一家三口曾度过很愉快的时光。那个时候,叶慧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女儿温柔懂事漂亮,丈夫事业有成,而她工作稳定,前途开阔,她坚信自己做到了父母要求的那种人,拥有了父母期待的那种生活。
可随着女儿年龄增长,青春期的她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本应被小心守护的花季,却拉开了叶正德肆无忌惮掌控欲的序幕。
叶蓝的一言一行,穿着打扮,上下学时间点以及节假日安排,全部都在叶正德的要求之下,他像是军事训练的教官,对女儿实行严苛又无情的打压及管理政策。
叶正德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如果不好好管理,以后肯定会走歪路。
他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将高压教育无孔不入地渗透入女儿的生活。
叶蓝本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她不明白为什么上了初中后,父亲摇身一变成另一个人,这种无缝的转换,起初让她以为,只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惩罚她而已。可时间一久,这种严苛的管理并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叶蓝穿的裙裤必须过膝,夏天最多只能穿中袖,短袖和漂亮的小吊带一律不允许,衣服必须纯色,花色过多也不可以,他觉得太招摇。如果她偷穿,父亲就会责骂她搔首弄姿,不走正道,轻则责骂,重则禁足。她的言行也必须谨慎,任何玩笑和他听起来觉得轻佻的话语都不能说,甚至他勒令叶蓝剪掉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发,换上了寸头。
剪掉头发的那天,叶蓝哭得很伤心,那年她初三,在还未完全来得及绽放的时期,已过早地凋零。
在叶正德和叶慧的心里,女儿的死,发生在她被谋杀之时,而在叶蓝心里,也许她的死,发生在更早的时期。
女儿的逃离,对叶慧来说,并不震惊。她默默地旁观着女儿所遭受的家庭霸凌却毫无作为。因为她不想让这个稳定的家庭掺入任何动荡和争吵,她只能站在强者的那边,漠视弱者。
也许,丈夫说的是对的,女孩就得好好调教才不至于走歪路。新闻里写的多可怕,女孩子多么弱势,也许管理和严控,才是真正对她们好。
如今的世界,校园霸凌、职场霸凌已逐渐重入人们视线,可那些隐藏在体面家庭之下的,于内部对家庭成员的隐形家庭霸凌,却更让人无从说起,它源于最亲近的人,源于本该最依靠的人,让人无处遁逃,更无法诉说。
叶蓝逃离的导火索很简单,她忍受了父亲多年越来越过分的控制,只等自己上大学脱离的那刻。高考结束后,她报考了离家很远的学校,可父亲却偷偷篡改了她的志愿,将她留在了闻江。除此之外,叶蓝在高考结束后,和一帮同学聚会,晚上回家时,由某个男同学顺路送回家,路上遇到了来接她的父亲。
回到家后,父亲暴跳如雷,他说叶蓝是不是早等着这一刻,早等着翅膀硬了跟男人睡觉。他一字一句对叶蓝说:“你这么想跟男人睡觉,不如去**。”
至此,叶蓝彻底心如死灰。她看向母亲,可得到的只有一双躲避的目光。
叶蓝没有去上大学,她消失了,走得很彻底。
她本来可以远走高飞,过上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可她没有,她必须让叶正德看见,他所有的努力和心愿不过是一场笑话,她要亲手,打破他的期待,成为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恨他,恨得很深,没有任何残存的爱意。那些早期在童年时期积累的丝缕亲情,早就被无尽地磨损,并成为其地狱的来源。
之后,她成了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