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栋在单人病房沉睡,缠着纱布的脑袋还在微微作疼,人也因脑震荡的后遗症晕晕乎乎,梦里多种碎片记忆回旋,像身处魔方大厦,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畸形可怕起来。
林家栋出了一身冷汗,在朦胧中,似听到病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轻轻走近自己。
“我要再睡一下。”林家栋半梦半醒中嘟囔道,接着脖颈一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怼在自己的颈动脉上,再深一寸,就能挑起漫天血花。
他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脑袋隐隐作痛,厚实的窗帘拉着,他勉强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个包裹严实的黑影。
“别,别杀我……”林家栋差点呜咽起来,他的眼睛死死瞪着凑近脖颈的那把小刀,冰凉的触感下全是死亡的气息。
“怕吗?”声音细小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
“怕……别杀我,求求你,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那冰凉的刀尖始终抵在他的颈部,下一秒似就要划烂他的皮肤,林家栋躺在床上不受控地抖动着身体,就又生怕自己的抖动不小心就自找死路,尿意聚集在他的膀胱,下半身冷飕飕的,浑身发麻。
“手机。”
林家栋不敢动弹,只赶紧用手从枕头下抽出手机,双手递上,“给,给你。”
“解锁。”那人不接。
来人惜字如金,绝不多说话,但从声线仍能听出是一个女声。
林家栋忙不迭收回来解锁,生怕慢了就死无葬身之地,昏暗的环境导致脸部解锁不断失败,他只能颤颤巍巍地打着密码,因为紧张又频繁按错,以至于简单的几位数他也输得满头大汗。手机好不容易解开,他赶紧又递给那人。
那人带着一次性清洁手套,接过手机,似在操作什么,趁这个空当,林家栋通过手机屏反射的微光,看了眼那人。黑色卫衣,黑色棒球棒还有黑色口罩,仅露出的眼睛低垂着,睫毛细长,眼角泛青。
那人操作一通后,将手机扔到林家栋枕边。
“离卢红远点,别动歪脑筋,遵守规则,否则,下次我就不会那么好心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敲打,让林家栋醍醐灌顶。
是玫瑰,是X。
那人收回小刀,揣进兜里,像是来时那般静悄悄地离去。
林家栋尚在怔忡中,等回过神时,拿过手机一看,卢红和她弟弟的联系方式都已删的一干二净。他颓然地躺在床上,颈上那冰凉的气息如影随形。
“我真觉得没必要再问。”小何和老穆走在医院大厅,身边一个全黑的人经过,他驻足回头。
“怎么了?”老穆问。
“这人围得也太严实了,这么热的天,一身黑,这是最近什么潮酷装扮吗?”
老穆顺着小何的目光也回头瞅了瞅,那人已远去,逐渐消失在街道人潮中。
“可能吧。”
二人再度造访林家栋的病房,进门一看,发现此人像是刚被抽筋拔骨的螃蟹,又丧气又疲软,全无昨日嚣张又苛刻啰嗦的模样。
“林先生,我们过来再录一下口供。”老穆稳重客气道。
“不用了。是我搞错了。”林家栋弱声弱气地回答,好似刚经过了重大情绪滑铁卢。
小何和老穆对视一眼,再看向与昨日状态大相径庭的林家栋,他像被雨打过的花,蔫蔫的。
“没出什么事吧?”小何探询。
林家栋紧闭着嘴和眼,许久才颤着唇说:“没有。”
“没有就好,那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林家栋虚弱地点点头。
小何和老穆不明所以,互相使了个眼色,慢慢走向病房门口。
“等一下。”林家栋睁开眼看过来,“方便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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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新学期开学,卢红听同事说,高三的班里来了新同学。
高三六班,也是她授课的班,因为她不是班主任,除了日常上课,她对班上同学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
卢红看了看时间,到点上课,刚好下节是高三六班的课。她对新同学没什么好奇,高三要升大学,这个时间段为了考学名额师资或各种目的转学的学生也不少,没什么稀奇。
但她临去上课前,还是有话多的老师跟她吹了点风:据说是从闻江一中实验班高考失利后转过来的优等生,因为原校学习竞争太激烈,导致精神压力过大,所以选择我校复读。
凤尾受不了,自然来**头化解压力。卢红没多想,拿着课本和试卷走了。
推开高三六班的门,走进去的那刻,卢红感受在散漫的学生中,有一道集中又犀利的光射向自己,她不太舒服。
卢红站定在讲台上,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个新来的同学。
她嘴唇翕动,一句话说不出来。
台下的黄陆坐得笔直,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节课卢红上得有点心神不宁,但在一群学生面前,还不至于露出马脚。只是当她的眼神有意无意瞥向黄陆时,总能看见他笑脸吟吟,跟以前阴郁小心的样子截然不同。
下课后,卢红飞一般地逃离了。
她想起三年前,他们相识时,他不过是个需要受到关爱,还未完全适应高中生活的新生。但在那件事后,她对他生出怨恨和胆寒之心,她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感激又敬爱她的学生心里,竟盘算着如何毁灭她。
卢红半是处分半是自我逃离地离开了闻江一中。可没想到,他竟然又追随而至,他想要做什么?想让自己在平里中学也身败名裂,混不下去吗?是高中生活太无聊,所以他想要继续毁灭她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卢红的大脑,她无力地瘫在办公桌前,在自己备受压力的环境中,她又遇到了一道阻力。
这时她的手机跳出一条信息,上面写着:已搞定。
卢红“噌”地一下直起身子,反复端详着这条信息。
已搞定,是什么意思?林家栋这件事完全解决了?X杀了他吗?
卢红很想发条信息问那人是死了吗?但她想了半天,没敢。仿佛打下那行字就会被实时监控到。
不管怎样,搞定了应该就是搞定了吧,卢红相信X,她的心里总算卸下了一点压力,她又长舒一口气。
不过,前几日,她在卢维明的反复催促下还是给他打了一笔钱,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响起,办公室的老师陆续都去上课,只剩下卢红一人,她打开电脑,准备备会儿课。
“笃笃”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门外的人没得允许就不请自来,推门而入。
卢红看向来人,是黄陆,那位男学生。三年的时间,他好像真的有了些变化,好像更自信了?他抬头挺胸,不再畏畏缩缩,面相也舒展许多。
“有什么事?”卢红对他仍抱有很重的戒心和不快,所以语气很是僵硬。
“卢老师,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黄陆走近她,双臂自然下垂,双手交叠,一副很是恭敬的样子。
“道歉?”卢红狐疑地看着他,时隔三年,专门转学复读道歉?卢红一想起他曾经在闻江一中的家委会上,信誓旦旦地直指自己勾引他的模样,就觉得不寒而栗。这样的人,会来道歉?他会觉得抱歉?
卢红冷淡地回:“不用了。以后该干嘛干嘛吧。”
“老师,如果你原谅我的话,可以继续给我补课吗?说实话,分开这三年,我很想你,你没什么变化。”黄陆咧着嘴,笑了。
卢红依然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笑话。但谁知黄陆竟然丝毫不怵,他坦诚到让人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补不了。抱歉。”卢红果断拒绝了他。
黄陆并不恼,只是点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他变了,他的变化很奇怪。卢红没忍住,之后跟其他老师打听了一下他的情况,差不多了解他的变化可能来源于哪儿了。
黄陆家变得有钱。
虽说还没有钱到中产阶级或富豪级别,但日子比之前宽裕多了。他的父亲开了店,营收不错,就在这三年间蒸蒸日上。与此同时,黄陆高考其实并不算失利,只是差了几分没上TOP3的大学,他心有不甘,决定复读一年。无论如何,他作为优等生转学到平里中学,无疑会给学校带来一个全国重点名校的名额,所以很受老师重视。
他不再为经济而自卑畏缩,同时还变得众星捧月起来。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需考上心仪的大学,一切美好又自然,他为何还要来整这么一出?卢红心想,他不想让自己安宁,他恨她,这是为何?
他不恨她。至少黄陆心里不这么认为。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要得到她。当然不是成人世界的关系,他知道不可能,他还有未来,而她毕竟年长太多。但在现有的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中,他想要得到卢红的偏爱和关注,这成了一种奇怪又可怕的执念。它随着黄陆家境的转变而逐渐壮大,它赋予他勇气和决断,让他愿意尝试更多种可能。
卢红的电话响起,是她妈打来的。她感觉自己一脑袋包,刚下去一个又上来一个。
但她从不漏接母亲的电话,也许那种天然的女性连通的觉醒意识,让她无法像他人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她。但她接起来,语气还是颇为不耐:“有事?”
万芬又在电话那头踌躇,旁边的卢守仁烦躁地一把抽走她手里的电话。
“你是不是给你弟钱了?”
卢红捏紧手里的电话,“给了。他非要。”
“他非要你就给?钱很多?贱不贱啊?”卢守仁咬牙切齿,“给他找的好好的单位的不去,非要拿着笔钱跟朋友创业,你不给他钱能出这事?你不知道你弟弟什么样?你安什么心?”
卢守仁一连串的质问和怒斥,隔着信号也像鞭子般抽打着她,抽得她伤痕累累。
卢红张张嘴,但她能说什么?说她弟弟不惜拿她的私事公开来威胁她?说她弟弟甚至找上门一心想要毁了她而要钱?
卢红习惯沉默,她静静地听完卢守仁的呵斥后,挂断了电话。
卢红默默压抑着,她内心极其想要尖叫,但考虑到在办公室的得体问题,她还是将所有委屈咽了回去。
卢红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冷静一下。
她刚走出门,就看见黄陆站在走廊不远处,脸看向窗外。
卢红顿足,黄陆看过来,她问:“你不上课吗?”
黄陆指指窗外:“体育课。”
卢红点点头,他又接着笑道:“这里果然跟闻江一中不同,还有体育课可以上。”
卢红僵硬地经过他,并不回答。
黄陆陡然抓住她的胳膊,卢红大吃一惊,“你干嘛?!”
她下意识看向走廊监控,这般拉拉扯扯,别人会怎么看?
“卢老师,你能给我补课吗?”
“你不需要补课!”卢红想挣扎开,却发现黄陆的劲儿很大,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即将成年的男人。
“那你当我心理咨询师?像之前那样?”黄陆有点乞求,他想起曾经卢红对他的嘘寒问暖和关爱有加,他想要那个时候回来。
“你放开我。”卢红还在挣扎。
下一秒,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黄陆一把拽开,他始料未及,一个趔趄向后退去。
“你干嘛?!”姜意护在卢红身前,朝他怒目而视,像是毛发嘭张的狮子。
黄陆一时无言,扭头走了。
卢红面色苍白,揉着自己发疼的胳膊,姜意关切地问:“卢老师,你还好吗?”
卢红有点落魄地点点头,“谢谢你。”
“不客气,卢老师。”姜意浅浅一笑,她扭头看向黄陆消失的方向,“这人是不是有病,是转学生吧,卢老师认识他吗?”
卢红模糊地应了一声,“我以前在闻江一中,他也是。”
“哦,原来如此。”
卢红不再多留,她不动声色但自知落荒而逃到厕所,打开水龙头,捧住冰凉的水不断扑向面部,让一次次身体刺激促使自己尽快从慌张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她克制自己粗重的呼吸,胸腔强烈起伏不停。
卢红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滴挂在发梢和睫毛间,她有些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全部死掉就好了。”她忽而轻轻吐出这句话,镜中的面容仿佛也扭曲了几分。
他们全都死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