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悦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段时间晚上没有任何活动,不用出门,早早入睡,脸色竟然容光焕发了不少。
她年近四十却丝毫不显年纪,像是三十出头,天生白皙细腻的皮肤基因,清秀端正的五官,和常年喜少食素食所造就的婀娜紧致身材,让她在众多同龄甚至年轻的后辈前,都足够出挑。
如果大一的时候,她没有早早跟姜坤定下终生,如果她有更多选择,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现在的她会不会正在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程悦最近开始假设更多种可能的发生。
换上白色修身的长裙后,还有些时间,程悦坐在梳妆台前,双手攥起摩挲下自己的指头,然后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草稿本和几支笔。
她的动作小心又虔诚,像是让自己珍藏的东西重见天日那般忐忑又悸动。
她先将掌心按压在木浆纸上,然后像是抚平皱褶般轻轻抚着纸张,她沉默无言,只是在思考,头脑开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是关乎童话、幻想与梦境的孩子气的故事。
程悦写下第一个字。
她喜欢笔尖轻触纸张上发出的摩擦声,这个声音充满诱惑和成就感,无论何时,她都更习惯手写,那种创作过程带给她无与伦比的体验和兴奋感。
刚开始她写得有些艰难,一个长句需要花费精力措辞,不像以前那样游刃有余,一气呵成。她差点以为自己已完全丢失她的笔力。可再多写几段,她感觉有泉水流涌过她的全身,尤其是大脑和手指,连带写作的时光都变得异常顺滑,仿佛在冰场上纵情花滑。
程悦写得入了迷,脑海中的情节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还好,她的世界并没有完全丢弃自己。
程悦的唇角不知不觉勾起了弧度。她就这样安静又扎实地度过着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
突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像死刑场上的铡刀,果断干脆地铡断她的思绪。程悦吓了一跳,心脏咚咚直跳,她捂住胸口,好一会儿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而那手机铃声却不眠不休,没有尽头般喧闹着,程悦接起来,就听到那边咆哮:“都几点了?今天的饭局忘了吗?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去?!”
程悦立马侧眼看向墙壁上的挂钟,大惊失色,她投入写作,一时忘了时间,没想到竟然已过了一个多小时,她迟到了快半小时。
“我现在马上过去。”程悦对自己的迟到表现出愧疚,那边才稍微平息了点情绪。
程悦快马加鞭地赶过去,刚进包间,就见除了丈夫之外,其余三位生意伙伴不约而同冲自己暧昧不明地笑着。
程悦早已习惯这种场景。
姜坤的工作应酬多,有时候和同事去,有时会带程悦去,程悦起初不理解这种情况,但姜坤会说,带她去的应酬场合,虽然大家是生意伙伴,但更多是朋友关系,所以带家属没什么稀奇的,程悦也就信了。
但说来奇怪,姜坤虽然大学时人缘颇好,还是学生会副会长,但程悦几乎很少见到他有什么亲近,可以谈笑风生的朋友。
大学时她沉浸恋爱,还反而觉得这样挺好,因为姜坤总有时间跟她约会,而不像周围同学的男朋友那样,总和朋友有约,偶尔怠慢女方。
可后来,程悦就觉得这似乎不太正常。尤其是进入社会工作之后,姜坤是没背景苦打拼,常年积攒了许多委屈和情绪,但他没有朋友可以抒发谈心,跟同事们更是人心隔肚皮说不到一起,所有的愤懑和负面,他又不想说给程悦,以防显得自己脆弱不堪,让人看不起。
所以他只能自我消化,时间一久,他自以为自己消化得很好,殊不知自己的心理已像被压扁的弹簧那般畸形且不受控。他以为的消化,不过是将所有负面情绪,转成对家庭和妻子的不满,通过在家中支配、掌控、暴力的方式来获得快感,寻求认同。
每当姜坤这么做之后,他看着唯唯诺诺又可怜的程悦,打心底里觉得满足,职场上的不如意瞬间烟消云散,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是啊,这里还有一方天地是供他作主的。
等心情转好之时,他又摇身一变,成为这个家里最体己大方最有责任感的大家长。
虽然姜坤跟程悦解释说,带她出席的场合,大家是生意伙伴,更是朋友,但程悦每次出席的饭局,几乎很少见到重样的人,但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像欣赏花瓶一样欣赏着她,每当这群男人赞叹她的时候,姜坤都会露出会心得意的微笑。
程悦好像隐隐明白姜坤让自己出现的目的是什么。可她能做的,也只有顺从。
每当她想要拒绝的时候,姜坤都会说,那你在家有什么意思呢?你又没工作,家里也没那么多家务做,闲着也是闲着,出来跟人聊聊天不也挺好。
他先是语重心长,之后就会不耐烦,但往往没到他不耐烦的时候,程悦自己就先缴械投降了,她不是害怕,更多是不想听到那些无休止,紧箍咒般的念叨。
虽然程悦认为姜坤没有朋友,可她自己呢?好像也没有朋友,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没了。她跟姜坤,都是孤立的人,可不同的是,她需要依靠姜坤才能生活下去,而他不用。
但若说朋友,如果线上的那些也算的话,她也不算一无所有。
“弟妹迟到了,这酒是不是得跟我们喝一个?”程悦的思绪被打断,一个肥头大耳的秃头男,正端着酒杯朝自己笑。
程悦看了眼姜坤,他也含笑望着自己,若是平常,程悦就照做了,喝杯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但今天,她明确不想要。她对此感到厌烦和不屑。
“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程悦礼貌地拒绝。
秃头男推出去的酒杯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他的眼神转向姜坤,似乎在问怎么回事。
姜坤接过男人的酒,递到程悦手里。
“王哥是我们公司大客户,大家都是朋友,你迟到了喝杯酒就当赔礼道歉。”
“我不喝。”程悦拒绝得很干脆,她看见姜坤眼里瞬燃又隐藏的火焰,“我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是她的时间被打断,是她被迫坐在这里,该道歉的人应该是他们才对。
程悦还未从自己之前笔下的世界中走出,在那个世界,她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算了算了,小姜,是我们面子不够大,弟妹不想喝也情有可原。”另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打扮文质彬彬的中年寸头男出面缓和,但他的话里夹枪带棒,任谁都听出了里面的阴阳怪气。
姜坤觉得窝火,他知道这阴阳怪气是对他调教不来媳妇的揶揄,是对他之前那些放大话的掌捆。
“今天这酒你必须喝!”姜坤将酒杯重重地砸在程悦手边,溅出的酒水打湿了她的手。
程悦环顾四周,包括她丈夫在内,四个男人全都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她像是待宰的羔羊,被人围猎,最终结局只有被摆上桌肆意啃咬。
她觉得窒息,险些坚持不住要掉下眼泪,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如此明确的感受。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她从麻木中觉察出痛感?
是从她无意间闯入一家线上聊天室,继而进行不为人知的堕落开始,还是从她在女儿被骚扰一事上束手无策,并对丈夫在此事中的做法深感失望,还是从那个似乎不存在的危险警告开始。
“杀了他。”
她好似一下被点醒。
不知为何,她一直以来都惧怕离开姜坤,这其中不仅仅是对他本人的畏惧,更是对自己毫无退路的胆怯和迷茫不定。但如果他死了,她就可以被迫又主动地接受这个既定完全无法更改的事实。当后路全被堵死,她恐怕才有勇气抉择和欣然接受生活。
可程悦心知自己不可能杀人,能有什么办法做到不留蛛丝马迹?再说,她一个连鸡都不敢宰杀的人,怎么可能去杀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离谱又极其大胆背德的声音,像是照进她茫然心底里的一道阳光。她从未有过的设想,如今却提醒着自己:你还有路可走。
这一想法,程悦自知是荒唐的,但仍让她从麻木的生活中,咂摸出清醒和反抗的雏形。
程悦将眼神从这群男人身上收回,她忽然起身,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走出了包间,之后她径直回家。
程悦知道等姜坤应酬完,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无所谓,她甚至期待那一刻早早来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殉道者,自怜自艾,那又如何?
可这个场景,不能让姜意看见。
姜坤在姜意面前,会对自己的暴行有所收敛,但也只是少许程度,比如一耳光以内的暴力和无情辱骂程悦时,他都无所谓女儿在场,他不想让自己在女儿面前显得太过可怕,但他又乐于让女儿看到他在家中的权威,算是旁敲侧击地让她听话,让这对母女都明白,在这个家中,究竟谁作数,一石二鸟。
程悦不了解姜意的想法,他们的女儿,进入青春期以后,总是用旁观者的目光看待他们夫妻。她似乎不介意任何情况,也不以为然,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当需要扮演阖家欢乐的戏码时,她甚至不用程悦提醒,就能融入得很好。
姜意可以在看见父亲的暴行的第二天,就问他要零花钱,她视若无睹地在这个家中自如的生活着。
程悦不敢苛责女儿的无视,一定程度上也是助长姜坤的气焰。程悦始终对女儿心有愧疚。将她带到一个如此的家庭,看见如此不堪脆弱的自己,她作为母亲,也需要负一定责任。
程悦算准姜意晚自习课间时间,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今晚爸妈有事,你下课后去同学家待一待。”
“你们有事我在家不就好了?”姜意觉得奇怪。
“太晚了,你别一个人在家,跟同学一起待待。”
程悦想不出好的借口,她越这样姜意越觉得奇怪。
“你和我爸没出什么事吧?”她问。
“没有,能出什么事?你爸晚上肯定会喝多,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你可以去同学家住一晚。”
挂断电话后,姜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支着下巴扫视了一圈班里。
她哪有什么关系亲近的同学呢?可父母,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叹口气,手机屏幕正巧传来一则信息:怎么唉声叹气的?
姜意惊圆了眼睛,往外看,发现魏迟正站在她们班门口,冲她晃晃手机。
姜意缩起羞涩的笑意,用短信回复:我妈让我晚自习晚点回去,可我哪有地方呆呢?
她看见魏迟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快速回复着。姜意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甜蜜。
“去网吧不?”
姜意的心脏咚咚直跳,下一句话直接问了出来:和你一起?
她看着魏迟看了眼手机又抬头瞅着她微笑,他点点头,唇形透过嘈杂的班级传递过来。
“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