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坤的拳头砸下来的时候,程悦闪躲不及,那一拳正好打在她的右脑,靠近太阳穴的位置,她感到有些头晕,跌倒在地,缓了好一阵儿。
她倒在地上,姜坤便自知收力,他那一下情绪上头,难免不知轻重,他当然还尚存理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不能杀人。
程悦倒地,姜坤便转而用脚踢踹她,他的怒火变成扎满钢针的皮鞭,一下比一下重,但都巧妙地避开了要害。
程悦头发散乱,一身白裙上已蹭着鞋底泥污斑斑,她像破碎的玩偶,任人宰割,裂口渗出的棉絮化成她的眼泪。
程悦浑身青紫,脸颊红肿,右脑发晕,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暴风雨的停歇。
姜坤将她一把拽起,又狠狠几个耳光左右开弓:“你个贱人!给你脸了!今天敢当众让我出丑?你知道来吃饭的都是什么人吗?就你这种臭女人,人家要多少有多少,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圣女了。”
程悦的嘴角再度破裂,鼻腔一松,有细血流出,她喃喃自语,声音太小,姜坤得停下动作,凑过去听。
“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吗?”程悦忽而这么一问,姜坤怔住。
那是很久远的曾经,但他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脑海中蓦地显现出当年那个年轻清秀害羞的女孩,再定睛一看,眼前这个浑身血污残破的女人,是谁?
姜坤有些惶然地松开手,程悦软软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喘气声如临终的小鸟那般低微。
“咯噔”,在短暂对峙的死寂中,家中大门的门锁忽而转动。
程悦和姜坤呆愣在原地,大惊失色,下一秒,垂头丧气的姜意推开门,她先是看到地上摔得碎裂的家具和花瓶,陷入疑惑,继而抬眼,看见撸起袖子,连皮鞋都来不及换,满脸通红,汗水涔涔怒气冲天的父亲,还有那个浑身伤痕累累,满面血污倒在地上的母亲。
这是姜意第一次如此直观又**裸地直视这一幕。
她不由将嘴撑成“O”型,面前的冲击,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更加猛烈。姜意感觉自己的头脑有狂风呼啸,它夹杂着雨雪和刀剑,冲自己柔软娇嫩的心脏降下神罚。
一家三口久久地呆滞于原地,面面相觑,当伪装的温馨和谐被撕毁得彻彻底底,眼下这一幕无疑具有最荒诞的效果,让所有身处其中的演员都一时忘记了这背后的本质。
他们困惑、怔忡、怀疑、惶恐。
待所有情绪在大脑充分游走过之后,程悦率先恢复冷静。
“姜意,你先进屋。”她的声音弱小又坚定,含有决绝的意味。
姜意回过神,她想靠近程悦,但只见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过来。
姜意看向姜坤,她见过无数回姜坤愤怒又不屑的神情,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凶神恶煞的一面,这震惊和身临其境的恐惧,让她在第一时间就确认母亲身上的所有伤口都来源于他,而不是什么破门而入的暴力劫匪。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指尖抠进掌心,连带着回家前曾遭遇的那份耻辱,都深深刻在心里。
姜意扭头走了,程悦长舒一口气。
姜坤的愤怒不断被打断,他也有些乏了,想着这个女人已经接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应当知道错了。
他蹲在程悦跟前,俯视着她,眼神睥睨,依然是掌权者的快感充满肺腑,让他在暴力之后沉浸于自得的满足中。
她越破碎,他似乎越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恶气。
“知道错了吗?”他问。
程悦感觉浑身都火烧火燎的痛,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逐渐陌生,像一个洋洋得意的杀人犯。
“我哪里错了?”她忍住疼痛,一字一句地问。
许是态度太过认真,而不是挑衅,姜坤又愣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没想到她这次竟然如此硬骨头。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姜坤狐疑地问,她太反常了,难道是因为外面有人,才会这么理直气壮?
程悦失望地闭上眼,姜坤随即揪起她的衣领,似是从她的无言中得到确信,另一种暴怒正在酝酿。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你个骚娘们!”姜坤冲她大喊,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情况,这个女人在侮辱他,在践踏他的尊严!
姜坤又再度暴起,嘶声裂肺地喊:“说啊!他是谁?!是哪个狗男人?!”
程悦闭着眼不发一言,任由他将自己摇来晃去,头晕和头疼像潮水,已快要淹没自己,她觉得她要溺死了。
突然,她听到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匆匆走过来。
姜坤忽而“啊”的一声发出惨叫,随即松开双手。
程悦睁开眼,先是看见姜坤倒在地上哀嚎不停,他的后背出现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触目惊心,血淋淋的。
继而她不可思议地抬眼,顺着那双可爱的粉色毛绒拖鞋,看见姜意手里拿着菜刀,菜刀上血迹斑斑,而她浑身颤抖,不住地打战,面色苍白,但眼睛却闪烁着奇特的光芒。
姜坤被送进医院包扎,护士看到鼻青脸肿的程悦,也把她强行叫进去上药。
姜意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看急诊室人来人往,推车时不时经过,急切的滑轮声和鼎沸的人声总是相互呼应。
姜意脑袋放空,记不起就近发生的事,反而无意识地回想起放学后的场景。
放学后,她和魏迟一起去了网吧,地方不在学校附近,而是在一公里以外,一座百货商场附近的小巷里,那条小巷饭馆网吧小酒店奶茶店路边摊一应俱全,再加上百货商场导过来的人流,非常热闹。
魏迟带着姜意游刃有余地穿过人群,走进网吧,和老板扬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带她在网吧角落的两台机子前坐定。
姜意第一次来网吧,有些不知所措,魏迟温柔指导,这让她的心里暖烘烘的。
“这里,也能过夜?”姜意看见有人靠着枕头,身上还盖着毛毯,有点惊讶。
“可以,还有好多好吃的呢。”魏迟许是被她好奇又无知的样子逗笑,微微弯起嘴角。
“那……”姜意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要是可以,她也可以在这儿过夜,反正这是母亲允诺的。
魏迟在打游戏,姜意百无聊赖地玩着网页小游戏。但即便如此,只要能待在魏迟旁边,闻见他身上传过来的淡淡洗衣液香味,姜意就觉得喜欢。
她趁魏迟全神贯注于电脑屏幕时,细细打量他的侧脸,白皙细嫩的皮肤,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和弧度好看的唇形。他是姜意心里认为的,学校最帅的男生。
现在,这样一个受人欢迎的男生,就坐在她身边,也许他们甚至会一起过夜,姜意觉得自己很幸运。她虽长相清秀端正,但由于有点孤僻,所以在学校里的存在感并不高,甚至评价也不怎么样。姜意对此一清二楚,所以她很好奇,魏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现在,是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吗?这份好感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姜意手托下巴,望着魏迟,陷入无限遐想,以至于他们二人身边忽然涌过来几个人坐下,她都没发觉。
“魏迟,你在哪条线上呀?”直到姜意旁边的人出声,她才回过神。再一定睛,发现魏迟的两个朋友,分别坐在她和魏迟两边,将他们二人围在其中。
姜意瞬间不自在起来。
有完没完,这些人做电灯泡怎么还上瘾?
姜意看魏迟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忽而烦躁起来。他究竟什么意思?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姜意站起身,魏迟看向她:“你要回家了?”
她自然舍不得放弃这大好的共处时间,“我,我去上个洗手间。”
魏迟点点头,埋头继续奋战网游。
姜意尴尬地从他朋友的位置挤出去,他朋友笑着冲她打了声招呼。
就在他们那排位置后面有一道布帘,掀开布帘走两步再左转就是卫生间。姜意掀开布帘走进去,但她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在那个狭小的空间暂时歇息。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魏迟和朋友聊天的声音传来。
“魏迟,你小子挺厉害啊,这种都能搞定?”刚才笑着跟姜意打过招呼的人说。
“什么这种,你说话注意点哈。”坐在魏迟旁边的男生劝阻了他。
这两人都是当初一起喝奶茶的朋友之二,他们也曾对姜意露出过不明的笑意。
姜意握紧拳头,轻轻将耳朵贴在布帘上。
“最近刚好没意思嘛,我不是才分手。”紧接着,是魏迟懒洋洋的声音。
“你是说那个莫怀香嘛?那个够辣啊,干嘛分手!你俩挺配呀。”
“太辣了,hold不住嘛……”魏迟的声音夹杂着笑意,在平时,这声音充满魅力,可姜意听着,心底却一片严寒。
“那现在这个呢?”
“现在这个,不也是和你们打赌吗?不过她长得还行。”魏迟说。
“岂止是还行!不是跟你说了,她挠了王波那犊子,这丫头有点本事啊!”魏迟一朋友说。
“当然,你们当初要不是跟我提起这个,我才不会接受打赌,什么嘛,她根本不是我的菜。”
……
后面的话姜意没有听下去,她只知道自己连书包都没拿,就径直从网吧后门离开,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家。
姜意捂住脸,但没有眼泪流下,她只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只一下,就隐匿了踪迹。
有人轻轻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抚了抚姜意的后背。
她没抬头都知道,是妈妈。
“对不起……”许久,姜意细小的声音从手掌心里传来。
程悦笑了笑,“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我一直无视你的痛苦。”
在此之前,姜意从未意料过父亲对母亲的暴行竟如此严重,不,或许她也曾偶尔想象过,但又立马制止自己不要想象没亲眼所见的场景。她怀着侥幸,认为这个家庭还不至于滑坡到如此危险的地步,毕竟她眼中的父亲,虽然暴躁,但总对她有求必应,也会对她流露父亲的慈爱。他们一家三口,至少表面看来,还是其乐融融的。
不是吗?
“这不关你的事。”许久程悦淡淡道,她未浮肿的那只眼睛透着些许微光,“你又一次救了我。”
姜意不明其意,她只是长久注视着母亲,企图从她伤痕累累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我都知道。”姜意说。
急诊室门外突然传来滚轮快速滑动的声响和呼唤哭泣的声音。
“医生!医生!快来!”
一阵嘈杂之后,医生匆匆接手被送来抢救的病人,病人家属哭泣的尾音在空气中画了个圈,像是逃脱鱼钩的鱼,甩了水珠子之后消失不见。
程悦静静关注这一幕,之后她问:“知道什么?”
不是疑惑,只是确认。
“你每晚给爸爸的茶水里,都放进了安眠药,所以他才会睡得很沉,以便你出门。”姜意平静地陈述着。
程悦仍旧安静地听着,看不清表情。
“我有一晚,悄悄跟踪过你。”姜意继续小小声道,“我看见你打扮得很妖艳,化着烟熏浓妆,戴着假发,涂着大红唇,穿着红裙子,踩着红色细跟高跟鞋,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姜意细细地描绘着,眼睛看向虚空,似在不断回忆那个给她造成冲击的夜晚。
“我以为你是偷偷去参加什么聚会,我穿着睡衣就去追你,你打了车,我也打了车跟上去,直到我看见你在一家酒店门口下车。”
姜意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