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红从噩梦中惊醒。
做噩梦对她来说,已经见怪不怪,时间可以追溯到幼年。她想,如果世界上有一项噩梦大赛,那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来看,她应当都是佼佼者。
卢红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上空,身上开始传来细细麻麻的痒感,有时候做完噩梦,她会有些许过敏反应,去看医生查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归咎于心理因素。
可卢红不去看心理医生,不是因为她不相信心理咨询,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对生命还有所期待和努力克服困难的斗者才会想要选择的方式,而她,充满了自毁的倾向。
这个倾向目前被她消化得很好,不至于寻求死亡解脱,但她学会了情感隔离,在遇到攻击或波动时,将自己分离出去,冷漠地隐藏所有的情绪,说好听点叫“绝对”理性,说难听点,是麻木。
噩梦里的她总会被困在各种密闭又全然隔绝的空间。
在这次梦里,她被困在坠落于深海中,被密闭封死的木箱中。她透过木箱上一处很小的凿孔得以看见无尽的漆黑和深渊。
鲸的孤鸣仿若悲伤的哭泣,始终萦绕在她左右。海水涌不进木箱,看似她被屏蔽在一处安全的领域,但只有卢红明白,这种被困死无法逃离的处境,和必须承受的极致的孤独及深海恐惧,正一点点如寒冰渗透入她的心脏,慢慢瓦解尚存温热的器官,直至最终的撕裂。
她在一种从内脏深处开始被五马分尸的撕裂感惊醒。
身上的痒感加重,卢红由忍耐转为妥协,她轻轻挠了挠胳膊,腿,胸前,微弱的满足感指使自己下手不断变重,直到挠到浑身红彤彤一片,痛感压过瘙痒,方才罢手。
“你知道被囚禁的感觉吗?”
突然一个声音就这样贸然窜进卢红的头脑。
卢红躺在床上愣了几秒,然后逐渐想起这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她遇到的一个女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因为有种感同身受但又不尽相同的共情,她一直将这句话藏进潜意识中。每当这样的深夜发生,这句话这个声音就会从潜意识的礁石背后探出头。
卢红将胳膊伸出被子,在床头柜上盲摸到自己的手机,按开,在微弱的荧光中,调取出通讯录。
一个只备注了“她”的电话号码,多年前那个难忘的夜晚,她鬼使神差记下了一个本不应该记下,本应该全然忘掉的号码。
当然,那晚只拨出过一次,从此就封存在手机里。
卢红甚至不确定这个号码是否还有人在用。
这个深夜,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如今的处境。
她应该回归正常生活了吧。
打个电话也许就清楚了。
卢红盯着那个电话号码,直到屏幕的光亮让她的双眼干涩不适,她还是放弃了,关掉手机放回床头柜。
多么异想天开,电话那头的人肯定会觉得她有病。
第二日卢红刚到学校门口,就和姜意不期而遇。
姜意母亲的叮嘱犹在耳边,她本该多照应一下这个差点陷入险境的女孩,可身为老师的尴尬和她自身对学生社交的困难,使得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如地朝这个女孩露出友善的微笑。
但没想到,姜意先冲自己绽放一抹灿烂的笑,在她的眼里,这位不相熟的老师,俨然已成为守护自己的同盟。
“卢老师!”女孩似乎并未受到王波事件的影响,声音脆亮,笑容和煦。
看到这张笑颜,卢红似被感染,嘴角微微勾起,流露出淡淡的微笑。
“早上好。”
姜意小跑到卢红身边,跟她一起走进校园。
“卢老师,谢谢你,上次我妈在,我没好意思当面感谢你,我不想在她面前显得那么活跃。”姜意说起话来,像是和母亲有点小叛逆的样子,这种情况在她们这个年龄段很常见。
卢红笑笑,她有一些关怀的话想说,可是经过闻江一中那些事之后,对学生的关怀在她眼里,就是毫不必要的存在,只是白费力气。
“嗯。”她只是点点头。
姜意不在乎卢红冷清的反应,恰好走到分开的位置,她冲卢红摆摆手,“卢老师我进班啦!”
卢红看着姜意的背影远去,她嘴角的弧度迟迟没有下去,这是她转学以来,遇到第一个对她真心善意的人。
她以为,当她冷起脸疏远想要疏远的人和事,她会获得安全感,但同时也会丧失掉来自周边的情感反馈。她认为自己可以接受这个代价,可深夜无数次被封闭的噩梦却隐隐向她传达着,她的代价是巨大的,是毁灭身心的。
可如今,在她的疏远之外,有个人往她的孤岛投来一抹阳光。
卢红承认,那一刻是美好的。
“卢老师好。”
“卢老师好。”
之后是灰头土脸的几位学生言不由衷毫无感情的问候,或者直接熟视无睹从她身边走过。
卢红收回思绪和唇角微弱的笑意,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又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了。
————
开车将姜意送到学校附近,看着她顺利进入校园,程悦将鬓发挽在耳后,头靠着座椅靠枕,眼睛微微闭起。
虽说学校那件事最终没闹大的解决了,但程悦始终不太放心,可她也做不了什么,为了让女儿更好地消化情绪,她近日都会接送姜意。
女儿已经长大,作为家庭主妇的程悦拥有了更多闲散的时光,每天都是漫长的等待和无所事事。她不是没想过找一份工作,可是,一个是她觉得自己跟社会脱节太久了,还有……她想起她曾跟丈夫提到这个想法时,丈夫流露的鄙夷神情。他虽没有直白地表示反对,但会阴阳怪气地说:“你能行吗?你一天班儿都没上过,头脑也不怎么灵光,到时候又得哭唧唧地回家。”
程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没有上过一天班,大学毕业后,她就直接跟姜坤结婚生子,一切又快又水到渠成,当时她以为这世上最甜蜜的话就是:我养你。
可后来她慢慢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深藏着恶意和对她主体性从未认可过的暗示。
程悦不着急回家,她决定停好车在附近走走。
程悦先去平里中学附近的公园逛了逛,七月算是个好季节,今日风朗日清,温度适中,她坐在草坪旁的长椅上,闭着眼对着太阳用力伸了个懒腰,好舒服,好难得的个人时光。
虽说程悦不用上班,平日有大把闲散的时间,可她的那些时间,似乎仍是在为家人工作。要么就是去超市买日常必需品或一日三餐的食材,要么就是坐在家里,看似无所事事,但动不动就忍不住清扫或收拾一下,照顾整个家庭成为她下意识的举动,她总是为这个家心神不定。
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做,只是全身心享受太阳,享受自己发呆的时间,真的太珍贵了。
可是回家以后呢?程悦刚才被阳光蒸腾漂浮的心又沉了下去。
回家以后,她会回到自己该有的身份,不用伺候女儿,但需要伺候那个男人。
那个挑剔的男人,将她当做免费的奴隶一般对待。
时而粗鲁暴戾,时而又温柔斯文,他的样子取决于他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什么时候二人之间那份纯粹的爱消失不见了呢?
程悦忽然想到,好像是父亲离世之后吧。
当她失去父母之后,姜坤对自己逐渐肆无忌惮起来。他知道她只能依靠他,而他可以通过这份依赖,尽取所需地控制她。
程悦的嘴角传来微微疼痛,上次姜坤扇过的地方破了皮,像被飞蚁咬过一般辣疼。
好天气和公园不再吸引她,程悦站起身,朝公园外走去,她准备开车回家。
车停在学校门口附近,程悦走过去打开车门,往马路对面看了看,看到学校对面的小卖铺,她抬手摸了摸嘴角破裂的地方,心念一动,想给自己买个创口贴。
程悦掀开门帘走进去,是学校附近常见的那种小卖铺,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各种商品,但整齐干净,看得出老板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程悦先是自己张望一番,有人正在小卖铺里间收拾东西,听到有人来,在里面喊了声:“需要什么随便看!”
是个很年轻的声音,走出来也是个很年轻的女孩。
“创口贴在哪儿?”程悦懒得找,直接问。
“创口贴啊……”女孩在柜台附近翻找一圈,“哎呀,我也不太清楚,我是才来的。”
薛薛最近找了个小时工帮忙兼职,按理说这么小一间铺子,并不需要多一个人,但她最近外务繁忙,白天都赶不过来,所以找了小时工看店。
程悦“哦”了一声,这时外面风尘仆仆进来一人。
“薛姐,创口贴在哪儿?”女孩朝进来的女人热情问道。
薛薛同程悦擦身而过,径直钻进收银台,从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盒创口贴,递给她。
“是贴嘴角吗?这盒比较适合你。”
程悦有点讶异地接过,刚刚这个女人经过自己身边时,明明看上去头都没抬一下,这么一小处不细心观察都看不见的伤口,她怎么会这么敏锐发现。
创口贴是透明圆形状的,有点像痘痘贴,小而不显眼,确实适合贴在嘴角。
“谢谢。多少钱?”程悦翻开包拿出手机。
“送你了。”薛薛坐在自己时常坐的位置,打开一本书开始看,周身竖起一道“生人勿近”“到此结束”的隐形盾牌。
程悦张张口,然后咽回嘴边的话。
程悦走后,回里间收拾东西的年轻女孩出来,跟薛薛搭话。
“这么养尊处优的太太也会被打吗?”
“什么被打?”薛薛眯起眼看着女孩子。
“她不是嘴角受伤了吗?一看就是被人扇了耳光,我爸小时候经常这么扇我妈,我有经验。”女孩的口气听上去很正常,好像事过境迁,她早已把这一切消化得很好。
薛薛无言以对,她只能转移话题,“东西都清点好了吗?”
“好了!”年轻女孩笑嘻嘻的,精神头很足的样子,“没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的经历和她无谓的洒脱让薛薛内心微动,她突然想要记住这个过客的名字。
“叫我雯雯就好。”女孩一笑起来唇边就有两个梨涡,眼睛亮闪闪的,弯成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