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将城市紧紧包裹。窗外最后几点灯火也相继熄灭,世界沉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公寓里,暖黄的灯光也变得柔和,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饭后短暂的安宁上,却盖不住空气里无声流动的暗涌。
“那个……南言,”蓝意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响起,清晰得几乎能听到回声。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晚上……睡我房间吧,我家只有一张床。”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自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一张床?”南言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指腹轻轻摩挲着蓝意微凉的手心,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安抚,却也像一种探询。“那你呢?”
蓝意像是被烫了一下,另一只手指了指客厅那张宽敞的沙发。“我睡这儿,经常睡的。而且,”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晚上这里的风景真的很不错。”
南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宽敞的公寓里巡睃。三室两厅的格局,主卧的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整洁舒适的大床。然而,其他两间房,甚至连门都没有安装,空荡荡的门洞像是无声的宣告,这里从不需要客人。
“真的吗?”南言歪着头,眼中盛满盈盈笑意,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向往,“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睡在这里了,怎么办?蓝意,你可不可以把客厅让给我呀?好不好嘛?”她甚至轻轻晃了晃蓝意的手臂,像个撒娇讨糖的孩子。
蓝意被她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措手不及,脸颊迅速飞起两片红云,眼神更加慌乱。
“啊?这……那……”她语无伦次,看着南言真诚期待的表情,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认命般地点点头,“好……好吧。那……我去给你拿毯子和枕头。”
很快,她抱出了蓬松的羽绒被、厚实的羊毛毯和一个看起来就柔软无比的枕头。
她跪在沙发前,动作细心又认真地铺着:仔细拍松枕头,将它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将毛毯平整地铺在羽绒被下面,每一个褶皱都抚平,每一个边角都掖好。暖色的灯光笼罩着她认真的侧影,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谢谢,”南言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看着就很舒服,说不定,和你一样,软软的”她看着蓝意为自己忙碌的身影,那暖意似乎不仅仅是来自被褥。
“南言……”蓝意直起身,脸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神亮晶晶的,却又不敢与南言对视。“那……我去洗漱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南言点点头,目送着蓝意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了主卧。
主卧的磨砂玻璃门内,水声淅沥沥地响起,掩盖了蓝意胸腔里失序的心跳。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明亮得惊人、脸颊绯红、带着隐秘期待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像往常独居时那样关上主卧的门,而是刻意留下了一道足够宽的缝隙。
这道缝隙,是她鼓足勇气划开的防线,是她无声的邀请函——她希望南言能看到她,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她渴望自己的存在感能通过这扇敞开的门,悄然弥漫到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包裹住那个占据了她所有心神的人。
洗漱完毕,蓝意换上柔软的棉质睡衣,关掉了主卧刺眼的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小夜灯,散发着朦胧昏黄的光晕。
她爬上床,钻进被子里,侧躺着,脸正对着敞开的房门缝隙。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客厅沙发的一角,以及沙发上那个安静躺卧的模糊人影轮廓——南言似乎已经躺下了。
蓝意睁大眼睛,在昏暗中努力捕捉着客厅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她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乎是南言翻了个身。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凝固,蓝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努力放缓呼吸,假装自己已经睡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锁定着门缝外那个安静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那边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仿佛已经沉入深沉的梦乡。
然而,沙发上的南言,意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闭着眼睛,身体的感官却像雷达般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空气里残留着晚餐的余香,混合着蓝意沐浴后留下的、若有似无的馨甜气息,这气息像一张温柔的网。
身下沙发的柔软,身上羽绒被和毛毯带来的、属于蓝意的厚重暖意,都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她能感知到主卧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弱昏黄的光线。
最让她无法忽视的,是那道从门缝里投射过来的目光。
即使隔着昏暗和距离,那目光也带着滚烫的专注,几乎要穿透她的伪装。
南言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身体放松得像一滩水,精神却绷紧如弓弦。
她在等待,也在忍耐。
忍耐着蓝意那份纯粹、炽热、毫无保留的爱意,如同在忍耐火焰的灼烧;更在忍耐着自己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重负。
“再等等我”——这句无声的承诺像冰冷的枷锁,让她在蓝意纯粹的爱慕面前,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愧疚和深深的无力感。
她配不上这份毫无保留的交付。
终于,蓝意动了。
她掀开被子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空气。
赤着脚,如同夜行的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悄无声息地走下床,穿过敞开的房门,踏进客厅微凉的地板。
昏暗中,她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沙发。
南言依旧纹丝不动,呼吸均匀悠长,仿佛沉睡正酣。
但垂在身侧、藏在毯子下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蓝意带着温热气息的靠近,那小心翼翼的步伐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蓝意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蹲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爬上沙发,也没有伸手触碰南言。
她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目光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沙发上南言的侧脸轮廓。
在昏暗的光晕勾勒下,那轮廓显的遥远,像一幅静谧的剪影。
蓝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要将这沉睡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白天的委屈、甜蜜、期待和那丝冰冷的疑虑,在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了无声的、笨拙的、固执的陪伴,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执着。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蹲着的姿势并不舒服,蓝意感到小腿开始发麻,沉重的眼皮也像灌了铅。
白天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此刻的宁静终于让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她强撑着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最终,抵抗不住汹涌的睡意,她的头轻轻一歪,靠在了沙发边缘,紧挨着南言垂落毯子外的手肘。
呼吸变得绵长均匀,她就这样蜷缩着,毫无防备地靠着沙发,沉沉睡去,像一个找到了港湾的漂泊者。
就在蓝意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的瞬间,沙发上,南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在昏暗中睁开的眼眸,没有一丝睡意,只有深不见底的清明和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极其缓慢地侧过头,垂眸看向靠在自己手肘边沉睡的蓝意。
微弱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蓝意沉睡的侧脸。
长睫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带着孩子般的纯真和不设防。
她蜷缩在地毯上的姿势显得脆弱而无助,却又充满了全然的依赖。
她就这样,将自己最柔软、最不设防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南言的“睡梦”旁,如同献祭。
南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很深。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尖锐的心疼,心疼她这样委屈自己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有浓得化不开的怜惜,怜惜她这份孤注一掷、不求回应的依赖;有千钧的重压,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无法回应。
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动了动被蓝意靠着的手肘,动作细微得如同尘埃的飘落,只是为了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睡颜。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从毯子下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悬在半空,指尖带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目标是蓝意散落在额前、被微弱光线染上淡淡光晕的柔软发丝。
距离在毫厘之间缩短,南言的呼吸屏住了。
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发丝上传递过来的、属于蓝意的微暖体温。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秒,那只手顿住了。
仿佛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中,南言的指尖僵硬,仓惶而逃,迅速而无声地缩回了毯子之下,紧紧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拼尽全力将汹涌的情绪强行镇压回深渊。
再次睁开眼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残忍的克制。
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不再动弹。
目光却不再停留在蓝意身上,而是越过她蜷缩的身影,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了所有星光的、无边无际的沉沉夜幕。
浓重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蓝意绵长安稳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清晰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无声却无比激烈的对峙。
夜,漫长而煎熬。
蓝意在冰凉的地毯上靠着沙发沉入不安的浅眠,身体因为蜷缩而微微发冷;南言在温暖的沙发毯下清醒地睁眼到天明,心却如同浸在寒潭深处。
天光微熹,灰白的光线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进客厅,驱散了一部分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蓝意是被小腿的酸麻和地板的冰凉彻底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几乎是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在南言旁边睡着了。
她猛地抬头,第一眼就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南言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正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混杂着疲惫和一丝来不及完全藏起的……温柔?
“我……”蓝意瞬间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扶住沙发扶手。
羞愧和慌乱几乎将她淹没,“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马上回房间!”
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地上冷。”南言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对蓝意为何睡在这里提出任何疑问,目光落在蓝意身上时,微微一顿。
蓝意顺着她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毯子——正是昨晚她给南言铺在沙发上的那条厚实的羊毛毯。
毯子裹得不算严实,却足以抵挡了后半夜的寒意。
蓝意愣住了。
她昨晚睡着前,身上明明什么都没有……这毯子是南言给她盖上的?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一股巨大的冲击让蓝意僵在原地,忘了动作,也忘了逃跑。
她抬头看向南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看穿的无措。
南言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侧脸线条在微光中显得有些冷硬。
南言没有解释毯子的事,只是笑着问她:“昨天晚上是那只小狗跑到我身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