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房门刚推开,小鬼的声音便从地板缝里飘上来:"你可算回来了。"
白如竺径直掠过声源,素白裙摆扫过青砖地,恰好拂过那道幽暗的缝隙。茶壶倾泻的水声里,她听见底下传来"呸呸"的吐灰声。
"喂!"地缝里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本......本小鬼的鼻子差点被你裙角扫塌!"
两杯茶稳稳落在案上,一杯推往地板方向。热气在缝隙上方盘旋,像条扭动的小蛇。
"我的好祖宗......"那声音突然软下来,"你好像......不开心?"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地缝中的小鬼盯着那杯逐渐冷却的茶,突然觉得魂体发虚——这女人明明能听见,偏要看他自说自话。
虽说被这女子连日来的冷言冷语气得够呛,可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压抑,却让他那点怨气都化作了不安——她周身散发的寒意,竟比他墓地的阴风还刺骨三分。
半晌,他转移话题道,"我可能知道......为什么独独附着你。"
茶杯与桌面相碰,发出"咔"的轻响,女子眼睫微抬,眸光如淬了霜的刀锋,倏地刺向声源处。
"因为你鞋底沾了我坟头的土。"
小鬼飞快说完,又补了句,"你昨夜清洗了之后,今日本小鬼差点被倒进臭水沟,还好本小鬼机智趁小二端水时翻滚出来,才能卡在这破地板里。"
“那你为何偏偏挑中我附身?”
小鬼眨了眨眼,故作天真道:“许是……姑娘人美心善?仙女下凡?”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巧的试探。
她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好似透着几分讥诮:“小鬼,你生前是专给贵人们舔靴子的?”
她想若是这小鬼没见过她手上沾的血、心里藏的恶,她或许会嗤之以鼻,可如今听着这拙劣的奉承,反倒荒唐得让她笑弯了腰。
......
小鬼一时语塞,望着她唇边漾开的笑意,竟恍然忆起生前府邸那株垂丝海棠——花开时节团团锦簇,娇柔似绢,可若伸手去折,必被暗刺扎得满手是血。此刻她眼底浮动的光,与那海棠影竟重叠得分毫不差。
"好了,别笑了......"他试图翻身,却挤得地板"咯吱"作响,"你可知今日我这耳根子就没个清净时候?"
他叹了口气道,"客栈里人声鼎沸,吵得我脑仁嗡嗡作响,活像有十个货郎在耳边敲锣......"
"哦?"白如竺指尖点着桌面,嘴角的笑意还未退,"连妇人沐浴的声响也听了?"
"胡说什么!"地缝里嘎吱响,"本小鬼生前可是......"突然噤声。那些投怀送抱的香艳往事,如今说来倒像痴鬼说梦。
这女子也没等他再开口,径自走到床榻前,将床幔被重重放下,他听见她带着笑意的警告:"再聒噪,明日就用你的'故居土'糊墙。"
厢房内骤然寂静。
那游魂唇角不自觉扬起——倒是新鲜,死后还能叫人拿捏住。他望着锦帐里朦胧的身影,竟品出几分荒唐的趣味。这世间约莫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把威胁说得像闲话家常的活人了。
......
夜里,床榻传来窸窣的翻动声,月光将纱帐上的绣纹映成游动的鱼。
"怎么,"地缝里飘出促狭的声音,"何事让你如此辗转难眠?"
"滚!"
女子反手将一软枕狠狠砸在发声处,扬起细小的尘埃。
小鬼缩了缩脖子——又开始了,这女子脾气忽而比那只经常来宁王府闹的獒犬还烈。
子时的更漏声渗进窗缝时,白如竺突然掀被而起。茶壶在黑暗中划出银线,水流声格外清晰。
"想和我说什么?"小鬼看着她的剪影轻笑,这丫头憋了整日的闷葫芦,此刻终要揭盖了——无非是共用身躯的买卖,还得添些苛刻条件。
他暗自盘算:总比困在客栈地缝强,强过孤零零飘回坟头对野草说话。虽说这丫头脾气躁了些,可好歹能听见他言语。横竖都是消磨鬼生,倒不如将就着,把这呛口小辣椒当作解闷的趣儿。
沉默在两人之间拉锯。直到她将茶盏"咔"地扣在桌上,他忽地轻叹一声,想着与其等她发难,不若自己先挑明了说。
"我答应。条件是什么?"
"名字。来历。"她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
小鬼虚虚环抱双臂,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陆临风。幼时被卖到养奴场,十二岁被宁王乌壠思允选中,后来......成了宁王的贴身侍卫。"
静默在空气弥漫片刻,只见这女子起身推开窗户,夜风卷着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良久才开口道,"那群扰你安眠的,又是何人?"
他忽而垂下眼眸,"替宁王办事时......结下的仇家。"
"宁王当真如传言般荒淫无度?"
"不全是!"小鬼突然拔高声音,又迅速弱下去,"他待我......极好。"
白如竺冷笑:"所以你跟着殉主?倒是个忠心的好狗。"
"你——"小鬼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你这女子说话如此得罪人,将来哪家郎君敢娶?"
"你是人吗?"她反唇相讥。
......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忽然地砖缝隙里漏出几声闷笑,小鬼这才回过味来——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字字句句都往他痛处戳,偏生还叫他辩不得半句不是。笑声在青砖地上滚了两滚,倒显出几分认命般的自嘲。
待他的笑声渐渐消散在夜色里,白如竺眸中的温度骤然褪尽,"小鬼,我不管你是哪路的孤魂野鬼,别碍我的路。"
小鬼闻言不恼,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巧了,本小鬼的路,恰好要踩着你的良心走。"
......
烛影摇红,一室暖光将先前的剑拔弩张渐渐融化。一番剖白过后,两人之间的氛围竟似春冰乍裂,透出几分难得的平和来。
白如竺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湿痕:"会写字么?"
"宁王手把手教的。"地缝里飘出几分得意。
话音刚落,她素白裙摆忽地扫过地面,她蹲身抓起一把泥灰,在裙裾上抹开斑驳的痕迹。
"你明明识得告示......"他分明记得这丫头识字,当初在告示牌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会儿倒装起睁眼瞎来?
"认得些许字罢了。"她截住话头,将宣纸铺开,"我说,你写。"
随后她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脊梁攀附而上。白如竺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地提起狼毫,她思索片刻道"其一,不得违逆身主之令。"
笔尖猛地一顿,洇出个硕大的墨点。白如竺唇角勾起:"其二,万事以身主为先。"
狼毫在纸上狠狠划出折锋,像在发泄不满。
"其三......"她故意拖长声调,"竭尽所能,助身主成事。"
"这三条分明一个意思!"笔杆"啪"地拍在砚台上,小鬼登时不乐意了,"你当本小鬼是市井雇的短工?"
谁知白如竺不恼,反而捻起袖口沾的泥灰,轻轻一吹:"其四,若违此约——"灰土飘向窗外不远处靶场的方向,今日无意路过那里,"便拿你的坟土混了狗血,糊在箭场当靶心。"
小鬼一听笔杆剧烈颤抖起来,当箭靶子也就罢了,可那掺了黑狗血的坟土压上来......想起生前被恶犬追咬的狼狈,良久,纸上终于落下歪歪扭扭的"陆临风"三字,最后一捺几乎划破宣纸。
"该你了。"小鬼闷声道。
她执笔蘸墨,在烛光映照的纸角,一笔一划写下与那寻女告示上的名字分毫不差——
虞芷。
待笔落下最后一横后,小鬼的声音突然发紧:"你当真要......"
"其五,"她猛地按下手印,"不得过问身主旧事。"
夜色如墨,客栈地板缝里的小鬼翻涌不息。他盯着头顶床板纹路——这女子呼吸绵长,显是睡熟了。
陆临风这个名字——或者说曾经的逍遥王宁王乌壠思允——在窗棂投下的月光碎影里辗转难眠。
那女子不许他夜间附身,说是"身子夜里只归自己"。
他别无选择,此刻却莫名觉得有趣。横竖这客栈地缝里的阴冷气比自己墓地还重,倒叫他想起幼时躲猫猫钻进御花园假山洞的往事。
"陆临风......"他咀嚼着这个临时编造的名字。那傻侍卫若知道自己死后还被主子借了名头,怕是要在坟头哭出两缸眼泪。
"虞芷......"他忽而在识海里咀嚼这个名字。
月光透过窗棂,将床幔上的绣花投在女子脸上,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此刻竟与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
喧予十二年冬,虞府。
八岁的自己捧着鎏金贺盒,狐裘领子蹭得下巴发痒。内室里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虞将军铁青着脸掀开锦被,女婴整条右臂通红起泡,像被剥了皮的兔子。
"微臣来看看。"随行的周太医突然上前。
那时自己正因误食杏仁浑身起疹,父皇硬派了太医跟着,也幸亏周太医没想到竟救了这丫头一命。
回宫时父皇在御花园掐了朵绿梅别在他衣襟上:"思允与虞小姐倒有缘法,你觉得虞家小丫头如何?"
少年懵懂摇头,他正忙着数新得的夜明珠,却听见帝王轻笑:"可惜了,原想给你们......"
谁曾想两日后虞芷失踪,六个月后父皇驾崩,再后来......
咔哒——
床板突然轻响,白如竺翻身的动作打断了回忆。陆临风凝视她露出被角的右臂,被淡红色的胎记覆盖得严严实实。
"二哥啊二哥......"他望着皇宫方向无声冷笑,"你杀我时可知,这盘棋还有个活子?"
窗外传来打更声,惊醒了檐下栖雀。
他想,罢了,总归比当靶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