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如竺醒来时,日影已斜斜爬上窗棂,竟觉得神思清明,连骨髓里淤积的倦意都散了几分。她洗漱后慢条斯理地用了午膳——一碟胭脂鹅脯,半盏蜜酿蒸梨,吃得比平日多些。
临出门前,铜镜里匆匆掠过一道身影——素净的面容上,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摄人,像是幽潭里淬了两点寒星。走廊转角撞见提着水桶的小二,她指尖一弹,碎银划出银弧坠入铜盆。
"哐当——"
水纹还未漾开,她已下楼,话音还惨落在小二耳边。
"房内的水不必留了。"
天光倾泻而下,将她的背影融进满街灿阳里,只剩铜盆中的银钱还在微微晃动着,映得小二睁不开眼。
白如芷踏出客栈门槛,忽觉耳畔清净得反常——那聒噪的游魂竟一整夜未发一语。她唇角微勾,不过这般清净反倒合她心意,今日要赴之处,若那家伙胆敢多言半句......
......
任京乃壠国皇城所在,天子脚下,百年世家盘踞之地。若说这世间消息最灵通之处,当属朱雀大街的百晓堂——青砖黛瓦的楼阁看似寻常,内里却藏着整个皇城最隐秘的脉络。
这地界邪性得很,只要银钱到位,连宰相府今早摔了几个茶盏都能给你数明白。那些个高门大院里的阴私事儿,甭管是千金小姐的绣床秘闻,还是公子哥儿的特殊癖好,在这儿都能扒得底儿掉。
白如竺驻足于百晓堂乌木匾额之下,这地方她曾听浣衣妇人闲谈时提起——那些从京城回来的妇人总爱压着嗓子说些秘闻。
她跨过门槛时,柜台后的老学究连眼皮都没抬,直到她将银锭按在《论语》封皮上。
"姑娘随我来。"
厢房里熏着浓郁的香,徐掌柜的鎏金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他生得白胖,笑起来活像尊弥勒佛,偏那双眼精光四射,像能刮下人一层皮。
"镇北将军失女一事。"她推过银两。
徐掌柜的扇子顿了顿:"姑娘这银子花得亏了,这事满任京谁不知道?"
"我买的是百晓堂的消息,不是市井流言。"白如竺说话间指尖无意识的划过杯沿。
徐掌柜仔细打量眼前人——粗布荆钗,再往上看,正撞上那双让人脊背发寒的眼睛。
"喧予二十八年冬,北境狼烟骤起。先帝御笔钦点虞文德挂帅出征,铁骑踏碎边关风雪,终将敌寇逐出雁门。凯旋之日,金銮殿上御赐"镇北将军"虎符,自此威震朔方。
喧予三十二年冬月......镇北将军府上添了一位千金。可女婴落地不过四日,"他突然压低声音,"陵国铁骑便再攻破雁门关。先帝急诏虞将军入宫,命他三日后率军出征——"
"说重点。"白如竺指尖叩响案几。
"是是是......"徐掌柜抹了把冷汗,"虞将军与孔夫人鹣鲽情深,成婚次年得长子,八载后诞下爱女,又隔七年方有幼子。而那位失踪多年的大小姐,闺名正是虞芷。可就在将军出征前两日天,小小姐不慎被热汤烫伤......"他喉结滚动,"送行那日,乳娘抱着孩子消失在朱雀大街。"
窗外忽有惊鸟掠过,掌柜的扇子"啪"地敲在案上。
"最蹊跷的是......那乳娘,是虞老夫人李氏当年从人牙子那挑的,后来护城河边找着尸首时,那乳娘的整张脸皮都被剥了,十指也都被掰断了,可小小姐......依旧也没能找到,咳,怪就怪在——"
白如竺听着眉心微蹙,看着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个"庶"字,又迅速抹去,"虞将军本是庶子出身,生父早亡。当年大房夫人病逝后,李氏趁机掌权,自此将军府便与虞氏祖宅断了往来,形同陌路。"
言罢,他长叹一声,摇头轻叹道,“还有,虞将军凯旋那日,捷报还未传入府门,先听见了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军跪在雪地里用战功向先帝换来三千羽林卫,可翻遍大江南北,终究寻不回那片杏黄色的襁褓......”
徐掌柜讲完最后一个字,仰头灌下整杯冷茶,喉结滚动得像逃命的耗子。
白如竺瞧着茶渍顺着他花白胡子滴到前襟,忽然笑出了声:"徐掌柜这口才,不去天桥说书真是可惜了。"
"姑娘说笑。"徐掌柜用袖子抹嘴,眼皮却突突直跳——这主顾听完眼里竟浮着层薄薄的笑意,像是听了个不相干的故事。
白如竺指尖一翻,又从袖中排出一锭雪花银,缓缓推过案几。
徐掌柜眼皮一跳,笑意在皱纹里漾开:"姑娘还想听哪位贵人的故事?"
"宁王。"
老掌柜喉头突然哽住——这名字像块热炭似的烫了他一下。任京城里谁不知道,那荒唐王爷前些日子刚蹬了腿,街头巷尾早把他的风流债嚼烂了。这银子赚得,简直比从婴孩手里抢糖还容易。
他眯着昏花老眼,将这古怪女子从头到脚又刮了一遍,才拖着调子开口:"姑娘倒真是问了个有趣之人......"
转眼间,暮色已浸透窗纸,百晓堂檐角悬着的青铜铃在风里叮当。
白如竺踏出门槛时,一片枯叶正巧落在她肩头。她随手拂去,指尖微微一顿。
太静了。
往常这时候,那小鬼早该在耳边聒噪"这老头扯谎"或是"烧伤定有古怪",还有今日专程来此,那往日聒噪的魂灵竟异常沉寂。
她故意放慢脚步。"小鬼,气量比针尖还小?"
......
然而只有晚风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掠过耳际。待转过三条街巷,客栈灯笼的红光已在眼前摇晃。
白如竺摩挲着袖口,温润的触感依旧,却再没有那缕缠人的“阴冷”气息——倒也自觉,省得她亲自赶人了。
忽然,一道沙哑的吆喝声刺破街巷,"刚出炉的叫花鸡哎——"
女子猛地驻足。黄泥炉子里窜出的焦香像钩子般扯住她衣角,等回过神来,油纸包已经烫红了指尖。
"姑娘好眼光!"摊主掰开荷叶,金黄油光溅在她眼底,"这可是最后一只肥雏鸡......"
女子将银钱往前一推,顺手揭开油纸包着的荷叶,扯出鸡腿刚咬下一口,金黄的油脂便在舌尖炸开——这滋味像把锋利的钩子,猛地扯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十二岁的黄昏,柳叶村飘着同样的香气。
她蜷在饭桌角落,看父亲把鸡腿撕给白衡。"先生夸你文章有气节。"
许是对上了父亲的目光,她连忙低着头闷声扒完碗底最后一粒米,忽然一双筷子划过空碗的刺啦声里,多出一块皱巴巴的鸡皮。
"如竺......"白衡的筷子悬在她碗沿,"分你......"
"不必。"她听见十二岁的自己说。
"不识好歹的东西!摆脸子给谁看?"母亲的筷子"啪"地敲在她额角,"洗完衣裳把猪草铡了!养你还不如养头牲口!"
夜风卷着残叶掠过青石阶,油纸包"哗啦"一声散开。白如竺低头时,发现半截鸡骨正死死咬在自己齿间——竟在不知不觉间咬得粉碎。
她突然胃里翻江倒海,转身扑到巷角的下水沟边,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泪水混着秽物砸在水沟里,手中油纸包忽然散开,那只叫花鸡滚落尘土。
她盯着地上沾满泥污的鸡,抬脚狠狠碾上去。鸡骨断裂的脆响在耳边炸开——多像那夜祠堂门闩被烈火吞噬的爆裂声。一脚,两脚,直到那鸡碎成烂泥,她才抹了把脸走进客栈。仿佛只有将这摊污秽碾进尘埃,才能把那些腌臜往事一并踩碎在昨日的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