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黎从枫丹十六号走出,手中提着那串葡萄,却是魂不守舍,如坠十里云雾之中。更有一种从漫长午睡、美好梦境中醒来后,淡淡忧伤的恍如隔世之感。
那美好梦境,是叶明夷一手构建、引她入彀的温柔乡。而那淡得无从说起的忧伤和不满足,其实是乍离喜欢之人身边的空虚不舍,纯情女大暂时茫然未觉而已。
直到双脚踏上2号线地铁站的地面,那拥挤的人潮、嘈杂的声响才将她惊醒。
感官回归,理智也跟着回潮。她看看眼前站着坐着、默默无言、形容憔悴的路人,每个人都冷漠又成瘾地刷着手机,从屏幕中性感的女主播或粗制滥造的网文里,获取一点低级快感。看见自己脚下被无数社畜踩得暗淡灰败的地面,还沾着奶茶泼洒后黏糊糊、黑黢黢的痕迹。
她肩上压着沉得能砸死人的电脑包,数据女工都得走哪带哪,早已长成她第二个大脑,也是吃饭活命的家伙什儿。
那个安静、舒适、悠闲的世界,那个将大牌包如菜篮子般随手乱丢的人,本就和她无关,更不是她能肖想的。
她是偶然误闯,更是上门出卖时间和劳力。叶明夷多给她一点儿,也不过是施舍善意,跟喂一只路边的流浪猫狗没有本质区别,千万不要误会什么。何况这抵她在外两天饭钱的一串葡萄,兴许真没有钱人家一盒狗粮罐头贵。
卫黎将电脑包卸下放在腿上,活动活动两肩,摇头自嘲:哪有空陪富家女玩暧昧游戏,summer还没着落呢。
她到店就把葡萄递给吧台小鲁哥去洗,小鲁接过就惊呼:“可以啊黎子,都吃上晴王了!”
海鸥的同事们一拥而上,一人揪几个,瞬间把葡萄抢光。卫黎听他们议论才知道,前几年晴王的风是大,一串两三百都不稀奇。
这几年阳光玫瑰在国内种得多,价钱也就下来了,市面上的晴王未必都是真的。可这是在那贵得要死的富人超市买的,自然是真晴王。
卫黎第一次吃这样昂贵的水果,确实脆嫩甜,可也跟普通人认知中的葡萄八竿子打不着。就像被精贵的珍珠、丝绸和羊绒一裹,叶明夷也就不再是个普通女人,而是能勾魂摄魄的魔女。
五一假期期间,海鸥营业时间也相对延长,从晚7点半到凌晨3点。一个歌手唱不下来,卫黎负责前半场,另有资深前辈接管后半场,也是赵经理考虑到卫黎毕竟还是学生,回去晚了不安全。
假期生意好,且不再以商务人士为主,多的是一对对年轻情侣。卫黎唱着每天的开场曲目,逃跑计划的《海鸥》,那句“熟悉的城市,已经变了模样,不变的是依然没有你在身旁”,好似也多了些从前未曾尝过的味道。
白天在图书馆啃课本、做作业、写论文,晚上去酒吧唱歌,五一假期三天一晃而过。
最后一晚,卫黎刚唱了几首歌,吉他的效果器出了点小问题。
她返身下台迅速修好,重回灯光下拾起琴时,就见台侧右手边黑暗一角里,多了个雪白的人影。
她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只好假作低头调弦。虽然灯光昏暗,她的视力却一向很好,认不错,是叶明夷。
今晚她穿着一身洁白长裙,轻纱带着朦胧的质感,如浮动在雾气之中。长发却卷成蓬松浪漫的波浪,垂落满背。从头到脚毫无修饰,连一根项链都没戴,只拎一个淡灰色的小手包,脚上蹬着双带跟的拖鞋,浑身透着股“出门遛弯顺便喝杯酒”的潇洒气息。
她进门便闲适地找位置坐下,随手将包往沙发上一放。赵经理笑出褶子,上前跟美女搭讪。
卫黎明知没什么好看的,可还是忍不住去看她,看她双手交叠托住下颌,翻翻酒单,巧笑倩兮地点了杯玛歌。酒上来了,她只抿一抿就放在那里。
又三首歌唱完,第一节结束,叶明夷身边仍空无一人。她也好似并不期待有人到的样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时而随着歌轻哼摇晃,时而低头看手机。
卫黎在偷偷看她,她看小歌手却是光明正大。
海鸥的整体风格是偏流行的摇滚和爵士乐,歌手服装也不浮夸。卫黎个子有一米七好几,四肢纤长,清瘦干净,今晚穿的是深蓝的廓形西装,微缀一点珠光亮片而已。
她五官十分英气俊朗,眉眼生得尤其好。眼睛是偏长的杏眼,线条干净,冷而不锐,上下眼睫浓密漆黑,不需描画就自然天成。眉毛修长,浓郁得恰到好处,细一点就柔媚不协,粗一点便显糙。
这样一双眉眼,放在女孩子脸上往往显得凌厉逼人,偏偏瞳色却浅,看人时天然带着点雾色般的温柔,也带着点万事不放在眼里的漫不经心。
而直鼻之下的那双唇,不用唇彩修饰就健康红润,是穷苦生活磨砺出来的坚韧好气色,更是纵艰难奔波,也从未放弃自爱自尊,始终好好照顾自己的结果。
两个月忙得顾不上理发,她的狼尾长长了些,低头拨弦时扫在领口发间,倒添了些柔软味道。按住话筒的那只手却是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在舞台灯下晶莹如玉。
一束束五彩霓光流转在她身上,略偏低的嗓音却很通透明彻,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音色。吐字清晰,发音不油腻更不造作,真诚得像在对人说话,正如她不装不藏不骗、不肯轻易许诺,但答应了就一定做到的性格。
叶明夷看着看着,叹了口气。卫黎家里的情况,小茴都说过。
她心疼这孩子在别人找父母撒娇要钱的年纪,却得拼命养活母亲和自己。也惆怅在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里,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大学本科生活,被她过得无一日能喘口气,将最好的年华都浪费在赶地铁和打工上。
卫黎知道她在看自己,慌得和弦都按错几次,惹得阿城频频看她。
可惜叶明夷这种大美人,走哪都惹眼,来搭讪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还有一言不发直接送一打shot的。
看得卫黎烦躁得要命,虽心里默念“她不是我的谁”,却又忍不住生闷气,恨不能将那群苍蝇般的男人都捅一刀再送走。
叶明夷却是不紧不慢,照单全收,就差敢喝陌生人送的酒了。她对谁都笑盈盈的,时不时还咯咯娇笑、前仰后合,好似那群人很讨她欢心。
不过,谁也没久坐,这倒有点稀奇。卫黎第二节歌唱完,胡乱脱了吉他背带,把那平日万分小心呵护的Gibson朝琴架上一顿,就一步下台往叶明夷的卡座去。
这姐姐正和一油头男相谈甚欢,油头男手里举着杯Whisky Highball,就敢称威士忌专家。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将叶明夷笼罩在他自以为的魅力里。
“我跟你讲,喝威士忌可不是简单的事。”他摇晃着手里的高球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就比如我这杯,highball,看似简单,但威士忌和苏打的比例,冰块的多少,入口的温度,每一样都决定了它的灵魂。”
“真正的威士忌玩家,都懂得品鉴纯饮的醇厚,但这杯高球,它考验的是调和的艺术,是平衡的美感,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懂的。”
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什么了不起的哲学,接着说:“我喝过最好的威士忌,你知道是哪款吗?是日本的響,那风味,就像是京都的四季,每一口都有不同的风景。”
“苏格兰的泥煤味太重,像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没意思。但日本威士忌,它温柔,它细腻,它懂你。像你这样的美人,就应该喝懂威士忌的男人调的酒,而不是那些只知道往杯子里倒酒的粗人。”
卫黎听得气笑了,“響”跟“山崎”店里都有,怎么你今天只喝最便宜的三得利角瓶。
她正盘算着出言赶人,叶明夷就用一指抵着脸颊,侧头作天真思索状:“你去过京都啊?”
见男人点头,她桃花眼微微一弯,露出一个纯真又好奇的笑容:“那真是太巧了,我最近也在研究京都的威士忌文化呢。”
“听一个朋友说,Hibiki(響)有一款特别珍稀的威士忌,只有在京都特定的门店才能买到,而且那家店还有一个特别的规矩……”
叶明夷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老板有个要求,只卖给能说出京都三条最古老街道名字的客人。你去的时候,他有没有问你这个问题呀?”
油头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刚才的豪言壮语只是一通空泛的吹嘘,根本没料到美女会把话题引到如此具体的细节上。
他眼神闪烁,试图圆场:“这个嘛……当时我朋友带我去的,可能,可能他说了吧,我没注意……”
叶明夷见状,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红酒杯轻轻一晃,杯中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却字字诛心,“因为Hibiki在京都根本就没有单独门店呀。”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转头看向卫黎,笑得花枝乱颤。
油头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他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威士忌专家”的形象,尴尬地放下酒杯,灰溜溜地走开了。
得,总算知道为什么搭讪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没在这姐姐身边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