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想象的动物 第6章 奇异恩典

没有奇怪的社会人在旁干扰，卫黎向来“一寸光阴一寸金”，缺的东西又不多，三两下就拣齐。可到了结账处，却瞧不见那黑裙美人的身影。

卫黎是犹豫过要不先结了，过后找金主报销，心里算完价，得，自己哪有这现金流，何况有现金流也不给社会人占用，只好一手给叶明夷发消息，一手推车到处找她。

往回绕了大半个超市，才重新见着人影，却是在水产区，卖活鱼活蟹的地方。

叶明夷背对她站着。

超市水箱设得宏大，湛蓝透明，长长一排，还装饰着珊瑚和水草。她黑色的身影细条条一抹，却是目不转睛，瞧着那形态各异的鱼游来游去。

卫黎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隔壁商店里的黑猫，同样瘦瘦的，却精灵得很，每日蹲在门口看人来人往，也是这样的神态。

超市人不多，到处都透着股安静的钱味儿，这姐姐身旁空无一人。她站在飘散着冰块味、海水味、鱼腥味的水箱之间，却如同在逛水族馆。

卫黎只觉她好像有种奇妙的魔力，让平凡无奇的场景都变得馥郁、高贵、神秘起来，让这世界的庸常喧哗、按部就班，都变成永远猜不中下一秒将发生什么的玄妙精彩。

叶明夷似有所觉，回头一看便笑了，神神秘秘地轻轻招手，唤她来。

她走近后，美人拉着她胳膊，示意她俯身，鬼鬼祟祟凑上去，在她耳边呵气如兰：“看，它们叠起来了！”

卫黎顺着她指去的方向一看，顿觉无语。不就是两只鳖踩在一起吗，搞得这么煞有介事，还以为是龙虾下了个金蛋呢。

不过却也少见超市里卖的鳖有如此活力，那年轻的踩着老鳖的背，扒着玻璃箱边缘死命向上爬，若箱壁再低一点，还真有可能叫它逃出去。

卫黎随口说：“这就叫托举，看来它俩是龟爹和龟儿。”

这小朋友时刻一板一眼的，老干部一般，叶明夷不料她还会玩梗讲冷笑话，听得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止不住，连腰都弯了下去。

卫黎也不料自己随便一说就引来她大笑，更不料她明明是每根头发丝都精致的美人，笑声却这么外放，一点美女架子都没有……

她无语地站在那里，心想，你就笑吧，两小时很快就用完了，得加钱。

叶明夷笑够了，抹抹眼角泪花，喘气道：“说不定是兄弟，Michael Scofield和Lincoln Burrows。巧了么，Scofield的绰号是Fish！”

见卫黎一脸疑惑，叶明夷哀叹：“哎，是《越狱》的主角啦。也是，现在的年轻人不会看这个了，只是老阿姨的青春回忆罢啦。”

卫黎大致能明白，她说的是一部古早美剧，接话道：“确实没看过，只看过《肖申克的救赎》。”

叶明夷点点头，回去时，一路都在嬉皮笑脸地问“你们年轻人现在看什么剧啊”、“平常喜欢读哪类书”，卫黎就说看剧没时间，电影有时会找点经典的来看，看书主要看小说，最近在读福楼拜和托尔斯泰。

她本以为叶明夷不爱看大部头，不想竟是个外国文学专家，对法国、俄国经典作家和作品如数家珍，尤其熟悉的是日本文学，这倒是卫黎几乎未曾涉猎过的。

两人都喜欢福楼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契诃夫，说到那几部大作，见解竟多有重合。随手拐来的小朋友不仅贤惠乖巧，连文艺品味也这么好，叶明夷乐得脸上开花，只觉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也正常，Q大学生又是搞音乐的，标准的文青嘛，小说电影戏剧都来得，也是应该的。

卫黎对叶明夷也有几分刮目相看。她虽从来不以学历看人，却因那满屋杂乱和成山的奢侈品，对叶明夷抱有下意识的偏见，以为她是网红、模特、女主播一类的人。

在酒吧见到她和顾总一处，明显那群人都是同事关系，卫黎却只顾着烦她俩卫生间play，没往深想。

今天听叶明夷随口蹦了两个英文人名，口音地道又熟稔。更何况细细推敲，她说话、应酬甚至写微信消息，都是自然而然的知识女性精英风格。

看似放荡不羁，实则内含章法。看似嘴上跑火车，实际上微信消息一个错字病句都没有，连标点符号都严谨规范。一个人受过的教养和教育，在细节里是掩不住的。

卫黎看她文字、听她说话没有隔阂感，只因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公司，她周围的人都是如此，这正是她们教育背景接近的证明。至此，虽不能全然消除偏见，也不再只觉叶明夷是个胸大无脑的花瓶了。

回到家，卫黎做饭的时候，叶明夷又开始窜上窜下，一会儿唠叨：“一定要少油少盐啊，我吃不了一点咸。”一会儿挑刺：“这荠菜剁得还不够碎哎？”还好奇，非要把脑袋凑到卫黎手机上，跟她一起看菜谱。

卫黎防不胜防，被她垂落的长发扫在小臂、呼吸呵在指尖，痒得浑身冒汗。

她发丝飘来荡去、若有若无，简直成了精，无处不在。卫黎手上处理着食材，不敢碰她，只好惹不起躲得起，耸肩往旁边让。

叶明夷看得一清二楚，却笑嘻嘻和她装傻，奇道：“你怎么啦，难道身上有虫在爬？organic确实最招虫了。”说着就装模作样掀她衣袖查看。

卫黎忍无可忍，冷道：“女士，您再捣乱，吃上晚饭就不知几点了。”

“我知道，我知道，加钱是不是？”叶明夷托腮笑，“你陪我这么半天，于情于理也得谢谢你的。”

虽然她把“金钱关系”美化得这么斯文含蓄，卫黎却只觉被有钱人轻描淡写地瞧不起了，好像她的时间、连同她这个人本身真就那么不值钱，可以随意“加钟”。

女大学生脾气上来，顶一句“不用”，就皱眉抿唇地埋头干活。叶明夷再怎么缠她，她也装聋作哑，一概不理了。

老阿姨怎会不懂她心思，只觉连这份自尊别扭都很可爱，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青春。就像二十块钱的地摊货，她这个年纪穿着只会让人笑话落魄，可十几二十岁的学生小姑娘来穿，便是活泼靓丽，穷得坦坦荡荡、天经地义。

但可爱归可爱，卫黎不高兴了是真的。叶明夷见好就收，抿嘴一笑，就扶风摆柳地出了厨房，打开音响，挑选起CD来。

很快，音乐声响起。厨房里溢出的汩汩流水声、起锅爆香声、碗碟碰撞声，和Queen、Eagles、Pink Floyd、约翰·列侬交汇一处，除了那首《Rebel Girl》叶明夷没有，其他放的都是酒吧那晚卫黎唱过的。

卫黎一面做饭，一面被这些耳熟能详的歌搅得心神不宁，魂不守舍。

那无疑在说，你那晚的演出，我都认真听了，还牢牢记得。

莫名其妙地，她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喘不过气，只好悄悄停手歇一会儿，假作整理摆盘。

一桌菜终于做完，卫黎端着餐盘出来时，客厅中飘荡的却是一首器乐，著名的《奇异恩典》，是长笛加钢琴伴奏的版本，简单却疗愈人心。

叶明夷那身黑裙未脱，只脱了高跟鞋，抱膝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

长笛声柔软明亮，如清晨的阳光，更像无言的抚慰。她将尖巧漂亮的下颌抵在膝上，脸颊也柔柔地依了上去，眼睫浓密，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膝头。纤瘦的双臂环着小腿，肩上歪歪斜斜地披一块开司米薄毯。

她难得安静，也就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如一尊薄薄的瓷。又更像是包裹在昂贵的丝绸、羊绒和人造香气之中，正在融化的一捧无瑕的雪，无声透出些孤单意味。

这一幕太美，又太悲伤。

卫黎只觉呼吸都是亵渎，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将菜放在桌上。

叶明夷却是微微一动，似从沉梦中苏醒，回头望见卫黎，仍是迷蒙一笑。

卫黎心跳又加速起来，面上却稳得住，只说：“做好了，尝尝看。”

叶明夷不说话，先将音响停掉，重新放进一张交响乐大碟，居然连卫黎都没听过。

女大学生一边摆碗筷，一边想：这姐姐音乐涉猎还挺广，就不知现在放的是什么。这也是故意在心里给自己转移话题，免得被社会人看穿她真实心思。

叶明夷看看时间，从卫黎到她家中至现在，一共过了3小时11分钟。其间，窗外花木摇曳，风吹叶落，柳絮翩翩。日头不知不觉向西斜去，眼下正将天边镶上一层淡金亮彩。

她仍按四小时和她计算，到账便是1800元。卫黎本想说“不用这么多”，念及妈妈这周要住院检查、开药、输液、做透析，手指在那聊天框中跳动的光标上悬了半晌，却一字未说，一字未打。

叶明夷将菜都一一尝遍，笑盈盈夸赞她做得好吃，说“我很满意”。却未再留她，直接将一袋包好的葡萄递了过去，笑言“辛苦，慢走”。

卫黎认出，那葡萄正是她方才在超市经过水果区时，因好奇随手拿起看价签的那一串。叶明夷大概是误会她喜欢，不声不响买下，还给她铺好台阶：“我一个人真吃不完，小茴也常帮我分担的。”

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又像一脚踩进阳光暖照的海水，明知危险，却贪恋那份轻柔暖意，无法自拔地深陷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