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想象的动物 第43章 铃兰

今日下班时间一到，叶明夷抱着那一束早就订好的昂贵花卉，由老许开车送去阙婉之家里。

阙婉之的丈夫张老师，生得一副憨厚老实的理工男面孔，不帅不丑，性子倒是挺温和。他忙着在厨房烤火鸡，妻子只在客厅与客人聊天。

阙婉之连声骂顾韶瑾约了她，自己倒放人鸽子。转头又笑道：“不过有小Reiko在，也够过节了。”

晚餐果然是传统的英式家庭餐，烤得金黄焦脆的火鸡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周围摆满了烤土豆、抱子甘蓝和用培根卷着的香肠，也就是所谓的“Pigs in blankets”，淋上浓郁的肉汁和蔓越莓酱。整顿晚餐朴实而丰盛，洋溢着一种温馨亲热的节日气氛。

叶明夷买的那束洁白铃兰被郑重地安放在桌子正中，倒也不枉它们从荷兰跨洋过海到北京，一捧就得三千块钱。

一整晚叶明夷都心不在焉，食不知味，不过强装出一副热闹样。阙婉之都看在眼里，只当她和顾韶瑾闹了别扭。

这种把一切事情都归因于情侣间“闹别扭”，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正是这么多年来，许多人或多或少察觉到顾韶瑾对叶明夷非同寻常的控制欲，却无人向她伸出援手的原因。

说到底，阙婉之也好、梁致浩也好，都不过是经济学意义上的“理性人”，或因为交情，或因为权和钱，选择了永远站在顾韶瑾一边，不能也不敢得罪顾韶瑾罢了。

叶明夷终于熬到餐后甜点吃完，将她和顾韶瑾给小两口备好的礼物留下，就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幸福恩爱、琴瑟和鸣的学术家庭。

她坐上车，一路冷冰冰僵在那里，就像根木桩子。

老许跟她说“平安夜快乐”，还按照老广的做派，送了颗漂亮的苹果当礼物，讨“平安果”的口彩，她也只是淡淡接下，勉强回一句“平安夜快乐”，就精疲力尽地往家走。

她心里的恐惧和煎熬仍未结束，想到顾韶瑾很可能就在家里等着她，等她回来把自己送上去，供她顾韶瑾为所欲为、发泄不满，只能走一步挨一步，怕得浑身都发抖。

打开门，看到只有苏苏高兴地跑过来，亲热地围着她打转，叶明夷总算松了口气。知道如这个点不来，顾韶瑾就不会再出现，真把平安夜留给了她和阙婉之二人，倒难得大方。

她给苏苏放了罐头，看它香香地吃完饭，抱着它好好亲热了一会儿，开门把门口的快递拿进。

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快递盒，里面是漂亮的墨绿彩纸包裹的礼物。打开来，是一个精致的圣诞花环，与寻常不同的是尾端缀着一个可爱的小黑猫头，金色的大圆眼睛，像极了苏苏。

另有一盒意大利巧克力，以及花花绿绿一堆小零碎，都是给小猫玩的玩具。

这礼物没有署名，叶明夷却瞬间明白出自小朋友之手，因为知道她养了猫的，除了顾韶瑾也就她一个，总不能是顾韶瑾送的吧。

卫黎还手写了卡片：“Merry Christmas to the cats! Or..rry Catsmas?”不仅自创了“Catsmas”这个词，前一句的意思是说，叶明夷是苏苏的妈妈，当然是“cats”之一了。

这样的礼物并不贵重，也没有明显的身份指向。原本叶明夷以为，依照卫黎的性子，说不定要花大价钱给她买首饰或丝巾，早几周前就说不要她送礼物。小朋友听进去了，最终精心选了这些。

就算被顾韶瑾发现，叶明夷喜欢巧克力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更何况给小猫买点玩具呢？小朋友当然连她的尴尬处境都考虑到了，从来没问过她，也从来不逼她，只是默默为她考虑。

可她越是这样好、这样善解人意，叶明夷心里的愧疚自责就越深，深得像有锯子在反复拉扯。

苏苏不知愁滋味，兴奋地钻进纸箱扒拉那堆玩具。叶明夷看它用那小短爪，对一只小鸟打出连环猫猫拳，玩得不亦乐乎，想到平常都是卫黎陪它玩各种玩具，眼泪一下子流得如洪水溃堤。

她坐在地上哭了整一个小时，吓得苏苏都懵了，担忧地跳到她身旁。起初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最终急得喵喵大叫，在她身上踩来踩去，还用爪爪摸她的脸。

她好想她，想见她，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她，不忍心让她带着痛苦的回忆走向新年。

她凭什么只能向顾韶瑾认输？她一个正常人，凭什么就要屈服于一个疯子，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又是凭什么，她的小朋友要因这段扭曲又怨毒的关系受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叶明夷擦干眼泪重新补了妆，给苏苏留足了夜里的饭，就头也不回地打车往Q大去。

出门时勇气是足的，先到经管楼抓个妹妹问清她们这一级宿舍在几栋也是容易的，可真到了楼下，叶女士却罕见地犹豫退缩了。

不只是怕卫黎自尊受伤、不愿见她，也不只是担心自己来得突然，打乱她原本的安排，给她添麻烦。

一向恃靓行凶的叶明夷，有些懊悔自己忘了为她好好重新装扮一次，这套华贵有余、亲和不足的行头，明摆着说她是赴了别人的约，把小朋友当酒后的“第二场”，赏脸来见“备胎”而已。

她穿着这一套衣服站在校园里，更是格格不入，引得学生们纷纷侧目，无疑在提醒自己大了人家快一轮的事实。

叶明夷有些狼狈地躲到拐角阴影处，心里乱糟糟的都是胡思乱想。

小朋友长得这么养眼，追她的男男女女肯定一大堆。自己拒了她，说不定人家有更多朋友可以一起出去玩。她一个总吊人胃口、伤人真心的老阿姨，凭什么自信就能吃定人家？兴许今晚连着周六周日，她跟朋友出去短途旅行都完全做得到呢。

这又是大小姐思维加情人的瞎担心了，卫黎要是知道，肯定哭笑不得：她哪有那闲钱出去玩三天两夜啊？

老阿姨就这么鬼鬼祟祟地在犄角旮旯里躲着，已经完全失掉了给小朋友发消息的勇气，更别提找宿管阿姨忽悠自己是卫黎的家长，现在她心绪不宁，演戏准得露馅。

正当她快要放弃一切走人时，卫黎刚好和姜语安听完演奏会、逛了商场回来，手里拎着树干蛋糕的袋子，说笑不绝。

那蛋糕，叶明夷一眼就认出是她喜欢的牌子，如今小朋友要和别人一起吃了。

叶明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个眨眼都舍不得错过。那两人却是亲密又熟悉，几步路工夫就进了大楼，把老阿姨拍在门外。

这一下，拍得她委屈伤心到了极点，背过身就掉眼泪。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社交圈子，既然卫黎和朋友在一处这么轻松自在，又凭什么要跟她委屈求全？

虽说拉子都恋姐，好像姐姐就是固若金汤的食物链顶端，其实真正的年上，心思没大家想得那么稳如泰山。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人老珠黄、年轻妹妹只是一时情热，这种焦虑人人都会有，叶明夷这样的大美人也不能免俗。

姜语安再平凡，却拥有一件她无可奈何的东西：青春，以及与这青春相配的，和卫黎同步的人生节奏。人生节奏的错位，才是那么多“忘年恋”最终走向激情泯灭的原因。

叶明夷虽是海后，也都是光打雷不下雨、嘴上跑火车，这么多年，真有过实质性关系的只有顾韶瑾一个。至于那些乌七八糟的人脉，不过是为了维系公事，使了一点美色小手段就能套牢的鱼而已，连备胎都算不上。

她跟小朋友玩暧昧，起初只是看她那事事都严肃认真的样子，逗着好玩，不想这孩子的心太实太真，结果海后把自己的心给玩进去了。

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从没有“谈恋爱只是玩玩就过”的想法，她始终盼望的是长久、稳定、安全的关系。开始产生“我老了她还会不会爱我”这种无厘头的患得患失，恰是付出真心的证明。

她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看到卫黎和朋友消失在门厅拐角，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叶女士在北京12月底的寒风里，穿着薄得硌脚的单鞋，前后站了快一个小时，双腿冷得像灌了冰。

她却还是舍不得走，心里冒出一个浪漫但不靠谱的念头：12点之前，她若再出来一次，我就走向她，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老天毕竟还是偏心，这念头刚起不到十分钟，卫黎就推门而出，走到僻静处给妈妈打电话。她对着镜头笑得真切，叶明夷也跟着笑。

紧接着小朋友戴着耳机听乐队合奏，那副专注沉浸的样子，叶明夷起初不忍打扰。可见她都走了四个来回还没完，老阿姨急了，终于横下心走上前去。

卫黎惊愕抬头，纯粹的笑意在见到叶明夷的那一瞬间，凝固成渐渐失色的表情。

她垂下眼睫，罕见地没有开口打招呼，而是摘下耳机，慢慢卷着手中的耳机线。

叶明夷知道，这次的事实在伤了她的心，连忙上前笑唤一声“小黎”。却只是讪讪的，不敢跟她故作轻松无事，也不能真哭出来，那就有以眼泪要挟人心软的嫌疑，只好拼命忍住。

卫黎看她无意识轻轻跺脚，抱臂缩着肩膀，知她这身皮草虽暖，内搭却很单薄，光着两条腿、穿着薄丝袜肯定冷坏了。

她抿唇忍下火气，好不容易才说：“先进来再说吧。”转身刷开了宿舍大楼的玻璃门，用手撑着等叶明夷进来。

她不声不响在前带路，显然不想在大厅当着旁人说话。这是她一贯的细心体贴、绅士风度，也是智商情商滴水不漏的体现，可这冷冰冰不理人、只解决问题的态度，让叶明夷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