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底、10月初的这三周左右,正如五一假期前后那几周,是北京转瞬即逝的最好时节。再晚或再早一点,都还太冷太热。
春天那几周,盛开的樱花柔弱而珍贵,一场意想不到的春雨或大风就可叫它们凋零,看不着了。而秋天这几周,校园里银杏飘金,直飘到初雪落下。
风和日丽,正适宜叠穿种种漂亮的秋装。天空蓝得又高又远,衬得北海公园里洁白的塔和湖中漂着的天鹅船越发可爱。
卫黎和姜语安在四个室友里相对更熟,是因同样的文艺喜好。
姜语安是书虫,初中时就把中外名著都看了个遍,言情、**、历史小说等当代文学也都来者不拒。甚至考前一天焦虑大爆发时,她解决办法是随便点开一本金庸小说,一口气看一整天。
她也是典型的文科生,高中时数学就是所有科目里最弱的,在越来越偏重数据分析的金融行业趋势下,经管学院金融系的竞争太激烈,只好选了会计系作为专业方向。
大一时,高数和概率统计这两门课她都学得艰难,更别提后续那些专业课,几乎每次考试前的备考期,都被她鸵鸟般地看书看电影耽误过去。
是卫黎实在看不过去,怕她挂科,才每次复习都强硬拖着她一起蹲自习室,还给她补课。卫黎忙不过来要翘课上班时,姜语安就负责替她打卡签到,两人关系就这么好起来的。
从商学院纯功利角度看,姜语安实在是平平无奇、毫不出彩,因此在院系里泯然众人。能拿到“三中一华”的实习,她自己都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因此特意邀卫黎出来玩半天庆祝,也是顺理成章。
另两个室友不去,因她们正在国外交换,也就意味着整个大三秋季学期,只剩姜语安和卫黎在宿舍单独相处。
两人在北海公园随意散步,远望那“美丽的白塔”,也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歌里的那座白塔,都觉有种打破次元壁的感觉。这样轻松闲暇的时光,实在是久违了。
姜语安想了许久,还是说:“既然你都有Ardentis的return作保底了,何必还这么紧张呢?加入小夏学姐的乐队,也很不错啊。”
卫黎说:“这种纯玩票的事情,白富美玩玩得了。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不值得。何况还得看看其他公司的情况,找个钱更多的地方更好。”
“好吧。”姜语安叹了口气,突然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只是觉得,人生就这么一次,有些事错过了还可以追回来,有些就不能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卫黎脑海中盘旋许久,挥之不去。
她心里犹豫的,其实并不是乐队的事。是那个已经错过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面的人。
晚上回宿舍后,她照常打开电脑查邮件、看就业群里和各大公司官网的招聘信息,将最新进展都一一整理进专用的Excel表格里,却又对着那满屏花花绿绿的标记走了神。
最终,她第一万次点进邮箱,重新打开那份来自Ardentis的return offer。
说来也巧,卫黎和室友出门逛公园的同一时段,叶明夷也大大方方地以校友身份回了母校Q大。
她外表看起来像是没文化,纯是因长得太美艳,且经常妆太浓、穿太露,实际上正儿八经是Q大日语系本科毕业,还曾在东大交换过一年。
这不,今天衬衫裙一系、风衣一穿,化个清汤寡水的伪素颜妆,再换双知识分子风格的深咖色高跟鞋,叶女士走在校园里,保安见着都客气地喊声老师。
她从正对图书馆的东门进校,步履轻倩地向经管学院大楼走去,路过理教时,想起那臭小孩还“指鹿为马”,故意骗她这里是图书馆,忍不住微笑。
随即,一缕思念的疼痛泛了上来。极浅,却不是错觉。
今天是阙婉之约她回学校喝咖啡。婉之姐难得开口,她自然要答应。进了学校,却忍不住左右张望、胡思乱想,虽然明知道这么大的校园,成千上万人来来往往,碰见一个人的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
约定时间快到了,阙婉之却发来消息说系主任找她谈事,要晚半小时。叶明夷也不急,点好咖啡,自己先坐着。
学生时代,她偶尔也会来经管学院喝咖啡,因这里的咖啡确实做得不错,且这栋三层楼的建筑仿美国学院风格,以细腻的大理石白色和优雅的浅灰色为主色调,赏心悦目。
从她坐的位置看去,玻璃窗宽大明亮,正中央的草坪养护得好,办一些小仪式时,乍看还真有点身在国外的感觉。
如今隔了六七年再喝这咖啡,感觉和瑞幸也差不多。等阙婉之来了,两人聊到这里,阙教授还笑道:“如今瑞幸真开到学校里了,每天下午学生们排长队去买,想喝还难喝上呢。”
叶明夷一边笑,一边默默记下,想着回去把家里喝着不错的挂耳咖啡找出来,给婉之姐寄几包。
“今天约你来,是私事也是公事。”闲话聊罢,阙婉之说,“你们主推的那个项目,恐怕接下来会在法律方面遇到点麻烦。我不能说太多,还兼着其他家顾问的身份。你提醒Adrienne一下,近期去趟美国。”
她说着,又看似闲散地笑道:“AI相关的技术,确实目前在专利这方面,法律还没追上商业的快速变化。人才流动又太快,比如Open AI的首席科学家,不就是谷歌出来的。”
叶明夷点头,谈笑如常。
阙婉之话里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显然是指NovaMuse创始团队成员跳槽的事情,可能涉及核心技术和商业机密。一旦原公司找借口发起诉讼,他们推的这次并购,很可能就要面临夭折。
于是,接下来的十一假期,顾韶瑾先忙碌起来,往返美国与欧洲之间。
经过多方消息整合,基本可以确认,某大型互联网公司W公司正在酝酿对NovaMuse最核心的算法成员Silas Finch(西拉斯·芬奇)起诉。
此人是三年前从W公司AI部门出走的团队负责人,被控在离职时,私自拷贝了与大模型算法相关的核心机密数据。官司一旦成立,甚至只需要漏出些许风声,就将直接威胁到NovaMuse的估值。
如今,Ardentis好不容易赢来大好局面,连Korus裴珩都流露出要入局的态度。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W公司当真发起诉讼并胜诉,Ardentis团队大半年来所做的,自然都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假期结束,顾韶瑾尚留在美国没回来,国内从梁致浩起都如临大敌。负责跟进法律与合规事务、目前还兼着在做估值模型的Jessi更是忙翻天。
叶明夷也不复往日悠闲,节后上班第一天难得起了个早,为了和梁致浩等人一起,跟还在旧金山的顾韶瑾开会。
早8点钟刚过,电梯里挤满了人。8点半就要开会,叶明夷等电梯等得焦急,见着门开就急着往里冲。
站稳后,她抬头理理头发,却骤然撞见心心念念多时的小朋友,穿着那套在三亚买的漂亮西装,也站在电梯里,比她后进来而已。
卫黎和她还隔着一两个人,叶明夷只能看到她半边平展的肩膀。头发兴许是节前刚理过,发梢已长得十分自然。
纵使电梯里气味混杂,叶明夷竟然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气息,并非来自香水或化妆品的矫揉造作,而是沐浴后天然留在肌肤上的味道,自脖颈与衬衫衣领间飘了出来,纯是不事雕琢、干净坦荡的少年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叶明夷这张老脸都有点红,赶紧低下头移开思绪。
天啊,这是刚成年的小朋友啊!05后!老阿姨大了人家足足8岁,在想什么啊!
叶明夷心里乱糟糟的,可也忍不住继续想:这孩子回来干嘛?上班?老梁不是给她发了return吗,还来实习不是多此一举?她是投美国总部的招聘都能搏一搏的资质,留在Ardentis没必要吧……
这栋楼里的公司太多,都是顶级投行、咨询、PE、律所,或私企的家族财富办公室,老阿姨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不定人家这段实习选的是14楼H公司,或者23楼S公司,别自作多情了。
其实她心里有一种预感,也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期待。
果然,8层电梯一开,卫黎淡淡说声“劳驾”,就一侧身利落地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8层到9层,都是Ardentis包下的办公区。
叶明夷愣了半秒,忘了出去,电梯门关了,把她带到了12楼。气得她狂按向下的电梯,最终怕错过开会,直接从楼梯间走回了8楼。
会议室里,梁致浩早命人接好视频会议,坐着看资料。
他见叶明夷今天肯早起开会,还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已经有几分惊讶。等到叶明夷一整个会议期间都拿眼睛瞪他,老梁更是摸不着头脑。
散会后,叶明夷本想拽住他狂喷一顿“Riley接了off-cycle的合同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转念一想,这不是暴露了她对小朋友有几分在意吗。
于是她硬生生忍住,起身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只不过心里那股气无处发泄,憋得脸都红了。
梁致浩简直一头雾水,以为是芬奇跟W公司打官司的事情让叶明夷上火。
如果叶明夷真质问他,他大概也会回:没觉得这点事值得惊动您老人家啊?